立地坐在老地方读书,忽然树上掉下的果子砸中了她的头。
满树的果实,把树枝都压弯了。
再看,密叶里吊下一对大脚,随风摆动。
立地一惊,跳起来后撤,哪个倒霉鬼在我的地盘上吊,晦气!
什么鬼?哪里有鬼?
立地松一口气,装神弄鬼!立马捡起地上的树枝去捅那人。
啊!像果子落下一样,那人直砸下来,正好压住避闪不及的她,四目相对——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你谁呀。
何彼浓矣,华若桃李。
——看姑娘眼熟。
成日街上跑,谁见我不熟?
您是教育我爹的那……
我教育的人多了,谁是你爹啊!
小生天天在这里读书。
那现在是准备把我当书读了?
柳夏红了脸,赶紧从对方身上爬起来,就地跪在地上磕头谢罪。
在这个时代,男人冒犯女人是下犯上,如果对方追究,他会被割成拼布娃娃的。
行啦行啦。
在取得许可后,他诚惶诚恐地扶她起来,并帮着拍掉身上的灰尘,最后就尊贵的女士允许他碰触致以谢意。
据他讲,他经常一早就来这里,在树上,一坐一天。月亮出来才回家去。
难怪了,我没见过你。
立地翻翻他手上的书《素未谋面》,我昨天刚读完了。
我今天就能读完。这棵树是我的。柳夏说。
写你名了?
柳夏扒掉树根那里的泥土,露出一方青石,上刻三字,吾柳夏。
好清新的名字。
这是我父亲在我出生那年种的。那时,我们还持有这附近的土地。
现在是我们家的了。立地有些尴尬,我家老太太为了庆祝我出生给买的。
说完,气氛有些沉闷。
不过,识字的男人真的少见?
为什么不可以?柳夏寂寞地抬手又垂下,只因我的性别?
不,立地忙道,我想说有志气。这年头,少见读书人,读书的男人更不多,没想到我头顶着一个。
她来时,他已隐于树上,走时,他还在树上。同一棵树,枝繁叶茂,若不是一颗熟透了落下的浆果,他们大概就这样,伴读一生也不知彼此存在。缘分真是奇妙。
同侪们都在挖空心思修饰外表,挖空精力入赘个富户,没人在乎内在了。柳夏长叹。
哼,男人总是以己度人,越想越错,其实女人才没那么肤浅,哇!你怎么了?
立地望着突然冒眼冒泪花的柳夏,不知怎么自己的手被他捧住拼命摇摆。
遇到知音了,我太“古路无行客”……
寒山独见君。
立地接上,没想到柳夏更痛了,像走失的孩子遇见待他温柔的行人,扑进那温暖里嚎啕。
好啦,好啦。立地只得拍着他的肩,谁说男子不如女。有些人老脑筋,还不如我家百岁的裁缝,她每次都重量一下我的尺寸,不像那么些人,老抱着旧尺码不放。
薄暮时分,夫人乘车归家,大丈夫慌张追出来,夫人,我!那只脚已在踏板上了,夫人出扇抵住他。
你不是乘自己的轿子来的吗?
今天不是月圆吗?大丈夫羞赧地低头。
姐!我来了,这次准时!
看见妹妹,夫人边应声,边用扇骨把大丈夫一戳,待妹妹坐好,就关上了车门。
会不会太冷酷了。立地回头看着被马车越甩越远的大丈夫。
挤一挤也行啊。
这种生物都是贱骨头,对他越狠,他越离不开你。记住了啊。夫人说。不能对男人太好,得时刻让他们紧着皮。
立地噘嘴,什么生物骨头的,和你讲不通。
你的金玉找到了吗?
妹妹眼角发烫,泪渍似还留在肩口。
笑什么?
觉得奇妙,以后告诉你。
吃罢晚饭,金府的丈夫们就都扑到门口站桩,现在只剩两个,以往更为壮观,一个个伸长了脖颈,翘首以盼,像栅栏里饿久了的动物。夫人路过就哀鸣,求夫人施舍一点爱和温情。夫人嫌烦,时常拿扇子遮住脸。
如果某天夫人流连艺馆,不回去,他们竟在门前痴等整晚。
在金钱庄,比钱还多的是男人的泪水。但今天十五,大丈夫有相当的从容。
做夫妻十几年,似大梦一场,闻夫人的足声,心仍小鹿乱撞。
夫人。
夫人坐下后,他熟练地给她拿肩。
今夜月亮,皎皎复皎皎。堂内不点蜡烛也很亮。
十五了吧。
您还记得!那时钱庄刚开张,您忙的几乎住在正厅里。您答应我,月圆的时候,一定会回来。
心甘说你不舒服?
大丈夫下巴搁在夫人的肩头,夫人关心我,哪敢不舒服!
想那时候我们都是初婚,结婚才知道原是见过的。你说我像月宫里的树,这话我一直记得。
是啊,夫人拿起一把玉梳,食指梳过梳齿,记得你那时寡静。到家几日,说的话还凑不齐一句。
您还记得?!
多少记得的,那时我们花样年华,豪掷光阴,大夫人瞧了一眼镜中的大丈夫,叹气。
夫人在的地方,就是永恒。
夫人扶额摇扇。
您累了吧?您最喜欢的香已熏得,不如我们早些……大丈夫的手如游蛇下滑。
我就走了,既然你没事。
有事,我想您。手探到了颈上第一粒扣子。
俗话说衣服新的好,人旧的好。
夫人按住在她身上游走的手,正色道,我约了人,你该明白,我们经商的,靠一个信字过活,不好爽约。
可是夫人……大丈夫哀切切。好容易等到了月圆。
夫人推开他,不耐地望了一眼窗外,我说时光荏苒,主要是你。你看,花一茬一茬,每年都新鲜,喷香的,可是树,你见过老树吗?新的时候嫩芽发发,绿意盎然,老了,就横壑条条。
夫人……
你知道我不愿撒谎,有些事不要逼我说得太明白。
夫人!
大丈夫像被伐倒的树,跌坐在椅子上。屋外,清冷的月光如剑一般刺破朦胧的夜色。
吾家,柳夏父亲跟在后面劝他。你真要看我去死啊?
现在是您要我死,我的书藏哪儿了?
那有什么用?卖都不值几个钱。
卖了?柳夏不由自主提高了音量。
柳夏父亲一个巴掌打下来。跟我瞪什么眼?
您打我,从小就打?姐姐从不挨打!为什么姐姐可以读书?我们都是你的孩子啊!
姐姐是女人,承载咱家的希望,你早晚要入赘的,学那么多有什么用?男子无才便是德。
我就是不想入赘,不想任人摆布!
我要读书!
柳夏父亲一阵嗤笑,你看看周围,谁在读书啊?想死也找个痛快的,何必选饿死这么条折磨自己的路?
我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家国,为了未来,为了后代。我要读书,考取功名,做一番大事。
我只知道,天堂没有饿死鬼,地狱全是读书人。
父亲!
好!退一万步讲,我让你读。这年头,有几个男人读书的?几个男人能读出来的?考取功名?切。爹不是说你笨,而是你性别不照号啊!
怎么不照了?谁说男子不如女!身为男人就是罪吗?史书上,不也有男英雄吗?以前那个时代,男英雄层出不穷。怎么现在不行?我们是少什么吗?
不是少,是多,太多,余了。父亲拍着肚子。
你这孩子,怎么说不通,现在可能表面是说得过去了些,男人能生育了,可以前,生育只能由女人来,生育权在人家手上,意味着什么?人家手里捏着我们的命脉啊!怎么抬得起头来!
现在……
可有什么改变吗?
邸报上说……
报上,笑掉大牙了。这些人的话能信,公猪都能无性繁殖了!朝廷上,还不是满门女将?有变化吗?
听说,海外已经推行男女平等了,男人也可以走向社会,工作,赚钱养活自己。传单上朝廷注意到了性别歧视的问题,正准备提高男性官员在朝的比例。
图个名嘞。如果真的平等,就不说什么比例均衡,而注意到分工的差异了。平等不是一刀切,是有差异的平等。
可是……柳夏不服,却想不到说什么。
柳夏父亲叹了一口气,当初,爹也像你雄心勃勃,那是须眉不让巾帼啊。我看见你,就像看见当初的自己,可是瞧瞧我,还不是欠了一屁股债……
爹……
如果没有那一点差异,你爹早也是,罢了!还用卖儿子救命吗!唉!不提也好。
生为男人,你就认命吧,如今世道不好,女人都出不了头,男人还想什么?
儿啊,男尊女卑的时代过去了。柳夏父亲掬了一把辛酸泪。
现在女人不住地上,是睡天花板的时代了。找个好人家入赘,平稳地过完这一辈子。听爹的话,爹还能害你吗?爹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都多。
说那么多,还不是要拿我还债。
不还债,怎么给你姐招婿啊。啊?她都多大了。起早贪黑地工作,才不至于让咱们饿死,你想咱家绝户吧?
我的孩子就不是孩子吗?
入赘后你都是别家人了。入赘的男人跟人家姓,埋人家坟。
可母亲当年不是给姐姐留了养婿钱吗,还不是赌输了,就拿我当货物出售。
谁还不是了。你爹当年不也是这个命吗?爹不是从步逍遥,变成了吾步逍遥吗?认命吧。谁让咱们是男人呢!
爹,戒赌吧。我当了些自己的东西,不跟您要钱,只求您让我把书读完,马上该院试了。
柳夏父亲盯着柳夏,拨开他额前的碎发,太迟了,孩子,有些事,一出生就定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