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案后，夏伯渊给了李元夕四百两的赏格。这是她做捕快以来，从府衙领到的最多的一笔银子，然李元夕却没有以往的兴奋，她很淡然地领了银子，当下一分为四，给赵光、孟饶、路通、吕通天他们送了去。
这次能如此快速顺利的结案，实在是多亏众人的助力。明面上看，是李元夕找到证据，拿到人犯，可若没有他们守住后方，李元夕也不能毫无后顾之忧地全力以赴。
同舟共济啊。
李元夕心中慨叹，嘴上却说不出什么巧词，只能拿最实惠的银子表达心意。然孟饶不收。
“我说过了，这事过后，咱俩就扯平了，谁也不欠谁。这银子，我不要。”孟饶挑眉道，“我的兄弟，我自会打点，也不用你操心。李元夕，没别的事，你就回吧，我不想天骄生气。”
哈！李元夕来不及说什么，就被请出了百味斋。
王掌柜见她面色不豫，悄悄追上来劝慰道：“李捕快，您别放在心上，孟姑爷就这样，话是糙了点儿，心是好的，并无恶意。”
李元夕没有应这句话，却看了王掌柜那无有手掌的右臂一眼，王掌柜立刻道：“腊月十三，我离开济仁堂，本要取路回家的，结果孟姑爷说斋里少不得我，还让大小姐给我赔礼，我想了想，做生不如做熟，便又回来了。”
他说着似是有些羞赧，不知不觉就低下了头。
见状，李元夕却是点了点头，“好，这是好事。”大肚能容，方能成事，孟饶的肚量让她意外，王掌柜的忍性也出乎意料，百味斋也许真要振兴了。
路通也不收。
“元夕，能再同你并肩做事，是我的荣幸。这话本不能说的，但告诉你，你当不会笑话我。”路通顿了顿，“其实，我后悔辞掉捕快一职。做马行是挣银子，可我有时也会想，人活着不能只为挣银子吧！但我没法回头了，且不说好马吃回头草，马行这么多兄弟呢。之前，我扔下了你，现在我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
“你好好做，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招呼。”
他说着伸出手，“就让我做你的替补搭档。”
“好。”李元夕应道，郑重地同路通击掌。
孟饶、路通不收银子，李元夕没有强求，除了两人说的原因外，更重要的一点，他们都不差银钱，有无这百两，都不碍事。
可吕通天不一样。他个视钱如命的家伙，每次做点事都要先讲价，只多不少，账算得比铁公鸡还细。但这次他居然也不肯收。
“你又打什么主意？”李元夕不放心地打量着他，把银子推过去，“一账一清，快点收下。”
吕通天笑着离开茶桌，连连摆手道：“不，这次不算，也没账，我乐意跟着你做事，总成吧？”
阳光从窗扇中洒进，铺在他的脸上，给那张白净的面皮堆上红晕。李元夕一时竟分不清是吕通天心亏，还是厅房里的火盆太热。
但捕快的天性还是让她先疑后证。
“你有事瞒着我？”
她提高了声音，问得严厉，其实也只是诈一诈对方，然吕通天却立时呆了，惊道：“你知道了？我就说嘛，没有你不知道的事。但你别生气啊，我不是故意的，只是……”
李元夕打断他的啰嗦，“快说。”
吕通天讪笑着，给李元夕续上茶，这才道：“那个，那个，王子羽，你放过她吧。”
李元夕本端起茶盏想润润喉，听了这话，放下盏子，人也起身，“他人在哪里？”
话音未落，外面传来孩童的嬉闹声。
“我能踢一百个。”
“踢什么踢，先把毽子拿下来。”
“你上。”
“你上。”
听到这里，李元夕起身步出厅房，见五六个女孩围着院中的梧桐树比比划划。
她顺着孩子们的目光望去，树杈上落着个五彩鸡毛毽。李元夕刚要提身上树，就听“嗖”的一声，一颗石子击上那毽子，将其击落在地。
孩子们立刻欢呼道：“小羽姐姐，好厉害。”
闻言李元夕心中一动，问身侧的吕通天，“可是王子羽？”
“嗯。”吕通天点头，看着孩子们捡起毽子，继续比赛，“她是昨日来堂里的。”
“她之前落魄时，受了萧怀的接济，便答应帮他做事，可万万没想到萧怀要她杀人，还是你，她下不去手，就跑了，藏在圆觉寺，是听香客们说炸炮坊的凶手给捉到，这才下山。”
李元夕颔首，“可她怎么会泄漏你的身份呢？”
“误会，误会。”吕通天急道，“她不是故意的。她跟孟饶是一个师父，一个擅射，一个擅刀。孟饶找她打听别的事，闲话间说起府中大盗，她提起金盆洗手的吕某，也就是我，结果被孟饶用了。”
这却有趣，李元夕笑笑，“我能见见她吗？”王子羽竟是个姑娘，还是个神箭手，李元夕莫名就想结交她。
吕通天眨了眨眼睛，“您不追究她？”
“追究什么？案子已经结了，你是真不想我过年，是吗？”李元夕嗔道，脸上的笑意却是更浓。
“她有点儿害羞，也有点儿怕，您能不能……”
孩子们的喊声打断了吕通天的话，“小羽姐姐，我也要跳绳。”说着，都跑过院子，冲出二门。
李元夕抬眼，只看见了一角红影。
“我这就去喊她。”吕通天道。
“不了。”李元夕改了主意，“别扫大家的兴。有缘总能见到的。”
***
李元夕从慈幼堂回到青竹街，已是午正。崔巍正带着洪青、博成贴春联。
红纸黑字，甚是暖人，是了，春联一贴，年味就更浓了。李元夕看着横批上的“一元复始，万象更新”八个大字，心中一动，快步上前，也要搭手。
洪青把浆糊递给她，“抹浆子——”
李元夕不接，“我要贴，你抹就是。”
博成笑道：“你够不着啊，还得踩凳子，多麻烦。我们贴差不多了，你看着就好。”
李元夕噎住，半响才道：“你们俩，成心的是不是？”
“故意的。”博成拿起小笤帚，轻轻扫平崔巍贴好的福字，“但你不许生气，更不能责罚我俩，因为过年不打小孩。”
“你俩还小吗？”
“比你小啊。”
李元夕再次噎住，但她实在是对付不了小孩，他们不按常理出牌，自有一套逻辑，根本不是她个捕快能推测的。
看她有口莫辨的样子，崔巍笑着岔开话头，“元夕，你帮我看看，这个福字可正？”
“嗯。”李元夕抬头仔细看了看，点头道。
“今晚的团年饭，你想吃什么？”崔巍按住福字，换了话题。
不等李元夕回答，洪青插言道：“红烧肉，一定要有。我家年年都吃。”言外之意，在博州府，崔巍不能亏待了他。
博成道：“红烧鲤鱼，年年有余，也要有。”
李元夕不甘示弱：“素馅饺子，凉拍黄瓜，酱牛肉，葱爆羊肉，红烧排骨，豆沙包，梅花糕……”说着说着自己就笑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一说吃就停不下来。
博成也笑：“怪道堂主说你胃口好，你这哪是胃口好，根本就是个大肚婆。东家可得多备粮食，养你一个，也怪不容易的。”
闻言，李元夕跟崔巍俱是一怔，刚想说什么，就听洪青道：“没事，她能吃也能挣，她跟东家不定谁养谁呢。哈！”
最后一个字，他是冲着崔巍说的，崔巍不由地点了点头，没有反驳。
“哎——”李元夕却听得不是味，正要再论，洪青却搓了搓手，“行了，贴好了，咱们吃午饭吧。”
***
饭后，李元夕卧在书房榻上打盹，连日奔忙，她实在是有些累，加上饱食，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房中生着火盆，暖气融融，窗下长几上的白瓷玉壶春瓶里，一枝绿萼梅吐芬绽蕊，清香沁润，李元夕睡得很安稳。
等她再睁眼时，天已黑透，噼啪的鞭炮声震天动地。博州府除夕仪式第一项是接财神，李元夕小时候过年最喜欢的就是喝财神酒，虽然她怕辣，只能舔一舔。
李元夕起身穿鞋，一只没穿好的，就见书房门被推开，崔巍披着斗篷步了进来。斗篷上沾了雪花，立时就化了。
“睡好啦？”
“嗯。”李元夕三两下登上靴子，起身走到崔巍身边，“说好一起做团年饭的，我这一觉睡得……”
崔巍牵住她的手，笑道：“睡好才能吃好，今晚你可要多吃才是。”
李元夕有些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可等她跟着崔巍进了正房西间，只见满桌佳肴，不见洪青、博成时才反应过来。
敢情今晚只有她跟崔巍两人团年。
“洪青他俩早就说好要在慈幼堂过年，博安、博方、博瑞都会去堂里喝财神酒。”
“那他们今天还——”
“逗你啊！”崔巍说着解下斗篷挂在衣架上，拿起帕子在热水盆里浸湿，给李元夕擦手，“他俩一直觉得你有些严肃，很少笑，才故意那么说。”
“这俩孩子，还真是——”李元夕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只好顿住。
崔巍收起帕子，牵着李元夕入座，笑道：“这些，一半都是他俩做的。他们说了，一定要让你多吃，把消耗的体力精气神都补回来。”
“好吧，看在他们这么有诚意的份上！”
李元夕说着端起锡执壶，先给崔巍满上酒，又给她自己倒上。
“财神酒，要满走，干杯。”
两只瓷杯轻轻碰在一起，两人同时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崔巍给李元夕夹菜，让她慢慢吃，李元夕应着，伸手抓过个莲花卷，撕下花心的红枣放进嘴里，笑道：“这卷子，还真好吃，我之前吃过一次，一直想来着，今天却有了。这也是洪青他们做的？”
说着自己就否了，“他俩也就会做花糕，那这是你做的？”
崔巍笑着点了点头。
“嗯？”李元夕忽地记起了什么，一把拉住崔巍，这时冲天的烟花突然炸响，两人不觉抬头看向窗外，五彩的烟火凌空绽放，璀璨夺目，令人移不开眼睛。
李元夕悄悄看了眼崔巍，把刚才要问的话咽了回去。何必知道那么多，他就在自己身边，这还不够吗？
感受到她的目光，崔巍抬手揽住李元夕，在她耳畔道：“元夕，过年好！”
“过年好！”
李元夕双手抱紧崔巍的腰，喃声道：“崔巍，我想跟你商量件事。”
崔巍点头，示意她说。
“你能借我点银子吗？”
崔巍一怔，随即笑道：“我的就是你的，你拿去用就是。”说着扶起李元夕，从怀里拿出个锦袋，放到她手里，“这是我的印章，还有钥匙，你收好。”
李元夕看着那个锦袋，“我不是要这个，我是想说，那个，什么，对，就是，就是那什么，婚宴——对婚宴，还有婚礼，咱俩就不办了！”
她说完，脸登时红了，刚要掩饰，崔巍却不给她机会，他抓紧她的手，望着她的眼睛道：“元夕，你这是答应嫁给我了？”
欢喜来得突然，他的声音竟然颤颤巍巍，要不是借着酒劲，他可能都问不出口。
李元夕更慌，心跳如擂鼓，根本说不话，只能抿着唇，认真点了点头。
“元夕——”
崔巍喊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面前人仔细应着，一声又一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元夕终于六神归位，记起自己说银子的事。
“崔巍，我是这样想的。成亲不用太繁琐，舒念那样就很好，咱们也简单来。我想用这笔银子，做点别的事。”
崔巍笑道：“让我猜猜，你要做什么？可是跟孩子有关？”
李元夕点头。
“学堂——”
“是！我想让孩子们，特别是女孩们能读书明理，有个一技之长，能自己养活自己，就算不靠父母，不靠男人，一个人也能活下去。”
这是她听了小杏花的话后就有的念头，小杏花有句话说得对，不是人人都能不靠别人生活，特别是女孩们，好似不嫁人就没了出路。
可不是这样的。陈舒念，刘雪荣，她李元夕，都能养活自己，甚至自己的男人，前提是她们都有本事。
本事不是白来的，需要习得。
“学堂，我打算建在慈幼堂，馆舍不用花钱，可请老师是笔大开销。”李元夕继续道，“来进学的孩子，不管男女，都不收费，还要提供食宿。”
“孩子们来读书，不一定非要应举，所以除了讲经书的夫子外，还要请不同的匠人担任业师，他们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专攻一门。一门精，就有了立足的本事。”
崔巍点头，“这可是大工程，急不得，咱们一步一步来。但一定能办成。”
“要有人愿意做仵作，我就可以教，当捕快也行，到时我就有小徒弟了。”李元夕笑道，“你也是，可以教画画。”
“对了，你先写个招募业师的帖子，我明儿就去街上贴，趁着过年，把这事定下来。”
“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