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

    林晚棠已失踪四日,封霁得知时,一颗心便高高悬起,由镯子几乎确认那晚行宫收留的姑娘就是她后,心脏又缓缓落下,紧接着再想起他将她当成了细作,也不知霍骁会如何审她,复而悬心。

    起起落落,不过如此。

    他一边快步往马厩走,一边有条不紊地吩咐下属:“留下二人,将林晚棠留在这的东西和人护送到行宫。”

    “再留四人,将孙伯京,章氏,孙家长子,三人所做之事查清,包括孙伯京欺瞒亲王之罪,一同上报衙署,孙伯京与章氏关两个月,孙家长子关三个月,孙伯京出狱后官降两级。暂定如此。”

    若是林晚棠没事,这般罚已经算重,封霁不可能无视律法,只顾私怨。

    但若是林晚棠有事,自然不可能这样轻易放过。

    “其余人,跟我立即回行宫。”

    “是!”一众亲卫齐声应道。

    封霁翻身上马,长腿一夹马腹,衣袍猎猎,飞奔出去。

    身后亲卫紧随而上。

    团翠山在燕城北郊,离北边军营要更近些,快马加鞭,也花了近一个时辰才到。

    此时天早已黑透,上山路陡,封霁很难想象林晚棠那夜是怎么骑着一匹幼小的马驹上山的,甚至还下了很久的雨,能活下来简直命大。

    若她迷路的是另一座山,封霁便只能去漫山遍野搜寻尸骨了。

    回到行宫,封霁直接往刑司去。

    最好林晚棠不在刑司,这样便说明霍骁还没开始审。

    若是已经在了,他也能最快将人领出来。

    刑司位于中路的宣正殿,这里顾名思义,是审问和关押犯人的地方,进刑司的,有违背军令军纪的将士,更多是北辽的重要俘虏,以及细作。

    揽月宫从来不只是封霁的居住之所,他也不是好享乐之人。

    一刻钟前。

    霍骁将林晚棠关入刑司地牢,没有立即审问她,而是进了隔壁的牢房。

    牢房之间不过隔着栅栏,林晚棠能将隔壁的动静看得一清二楚——

    黑黢黢脏兮兮的墙壁上贴着一个衣衫破烂成布条、浑身脏污的男人,再细看,竟是由钉子穿过手掌和膝盖,被钉在了墙上,那些黑乎乎的脏污,则是些凝固的旧血。

    林晚棠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风寒方愈,夜里吹了点风鼻子又开始堵,刚进来时并不觉得气味有多重。

    此时经由其他感官传达,竟觉血腥气息铺天盖地,令她想吐。

    她看见霍骁拎着条满是倒刺的长鞭进去,或许只是想做给她看,他没对那人问什么话,直接落下长鞭,每一下都以破空声为始,再由皮肉绽开的声音结束,混着受刑者含糊虚弱的呜咽。

    整整五十鞭后,旧血被新血覆盖,霍骁走出隔壁监牢,向她走来。

    林晚棠终于克制不住,弯下腰,哇的一下,将一个时辰前吃的东西都吐了出来。

    霍骁审讯一向直接,他知林晚棠喜欢糊弄,光是审问还不知要兜多少圈子,也不想直接对她上刑,才想到这个办法,先恐吓一顿她,让她老实些。

    倒没想到她反应如此剧烈,他只能先在一旁等她缓过来。

    霍骁面向冷手段也冷,却并非心硬之人。

    他最敬重靖王殿下,殿下于他有救命之恩,栽培之恩,可能威胁殿下安危的一切,皆如他眼中钉肉中刺,势必拔出,故而他手段冷硬。

    他跟殿下之前,还有个妹妹,与林晚棠差不多年纪,却被异族人骗走,再也找不回来。

    跟了殿下之后,他才知那些是辽人,会诱骗大晋女子,那些女子,可能被拘在北辽,给辽人当奴隶,生孩子,也可能被威胁,作为细作回到大晋,毕竟汉人更容易取信于汉人。

    总之都是可怜。

    他很难不对林晚棠起恻隐之心,甚至隐隐有什么念头,被多年来心底的空缺催生出来。

    “林芍药。”

    林晚棠已经吐完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对方在叫她。

    她抬头,霍骁长得本来就有点凶,经过方才一顿恐吓,在她眼里更凶神恶煞了,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霍骁默默无视她的动作,道:“林姑娘想必看清楚了方才那人受刑的模样,若不想变得同他一样,便老实回答我的问题,不许再像之前那样随意糊弄。”

    林晚棠着实又被他的话吓了一跳,她不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什么罪,竟然要跟那人受一样的刑。

    “你在北辽可听说过毒师?”

    “?”林晚棠秀眉疑惑地皱起,双眼瞪得浑圆,无辜道:“我没去过北辽啊,毒师?毒狮子?”

    霍骁感觉自己的恻隐之心暂时蒸发了,变成了怒气,还有恨铁不成钢的沉痛。

    “林芍药,我知你只是被辽人胁迫,若是能提供些有用的情报,你不仅不用在刑司受刑,关到老死,我还会妥善安排好你今后的去处,甚至是,照顾你。”

    “霍骁。”

    一道清冷又颇为威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些制止的意味。

    封霁从孙府出来后,在路上想了想,对于如何看顾好表外甥女这件事,加了两条细则——

    务必防止她乱跑胡闹出事,以及务必让她远离可能觊觎她的男人。

    果然很有必要,刚回来就听见有人说要照顾她。

    霍骁是他亲自栽培的得力下属,他自然了解其过往与心性,知他无坏心,只是不知道林晚棠身份。

    但即使面对的是真细作,他的话也是有些失了分寸的,恐怕心里已经生出了些不该有的东西。

    看在是他将林晚棠带回来的份上,封琰不欲追究。

    “玄武营的罗参将昨日出关与辽军交战时,不慎摔断了腿,你去军中历练不多,这次便由你顶替他半个月,现在即可出发,好提前熟悉军务。”

    霍骁原本正忐忑不安,闻言心下一喜,连忙道:“谢殿下!”

    紧接着他又想到林晚棠,忍不住问:“那她怎么办?”

    封霁毋庸置疑道:“自然是我亲自处理。”

    霍骁犹疑片刻,终不敢有异议,告辞而去。

    封霁这才看向林晚棠,道:“你跟我走。”

    林晚棠茫然地跟在他身后。

    她从进了刑司起,所发生的一切都叫她看不懂。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

    封霁自认性情冷淡,少有情绪,更不需用许多言语表达,此时却难得有一肚子话攒在心里,要问,或是要好好教育这个不省心的晚辈。

    若是他那侄子,直接打一顿便是,偏偏是个姑娘。

    沉默良久,他道:“你来燕城,亲探过了,孙家那群都是什么人也知道了,明日我便派卫队送你回汴京,不许再乱跑。”

    林晚棠:“!!!”

    果然,他都知道了,怪不得今晚这么反常。

    听听这语气,都不问一下她意见,还直接将她千辛万苦过来找他,说成乱跑,果然是封琰口中,那个喜欢以长辈身份压人,替晚辈安排好一切,说一不二,□□专断的皇叔。

    身份就这么莫名其妙暴露了,她到底要怎么留下来?

    林晚棠苦想时习惯揉额头,结果手一按,立即痛得她吸了口凉气。

    是头上那个包。

    封霁停下脚步,回头看她:“怎么了?”

    今夜月色上佳,十月中旬,天上挂着一轮圆月,无云遮挡。

    他刚问完,便看见她手虚掩处,额头鼓起一个鸟蛋大小的肿包,一半被长得旺盛的细碎刘海遮盖,一半露出来。

    他皱眉问:“怎么弄的,可上过药了?”

    “晚上山里下雨,从马上摔下来,撞树上了,上了好几日药了。”

    “还疼就不要去揉,明日我再让蔺老给你看看。”

    “嗯。”林晚棠随口应道,仍在想着怎么留下来。

    没被认出来之前,她装不认识他。

    那被认出来后……

    她还是可以装傻啊!头上这么大个包就是最好的佐证,她被树撞傻了!

    但封霁恐怕会更坚定地送她走吧?

    她必须是一个离不开封霁的傻子。

    封霁得是傻子的什么人啊,才能让傻子离不开,阿娘吗?

    林晚棠猛地晃了下脑袋,将这惊悚的想法甩掉。

    随即她想起自己的另一个目的,顿时急中生智,抬起一双懵懂的眸子,看着封霁高大宽阔的背影,道:“封琰,蔺老是谁啊?”

    封霁猛地顿住脚步,转身时眉头深皱:“你叫我什么?”

    林晚棠也跟着停下,微微抬头,眨了眨眼睛,道:“封琰啊,你不喜欢我叫你太子殿下,而我不喜欢叫你太子哥哥太子表哥,所以我们不是约好了,就直呼姓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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