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hen tomorrow comes

    ···|Side 黑川伊佐那

    阳台的玻璃门后传来地面摩擦声。

    从我的角度看去,透光的薄纱窗帘将泛紫的楼房与树木全部化为黑幢幢的怪形,看不清楚轮廓。但那毫无疑问是人类制造出的动静……脊背自下而往上窜起一股凉意。我想起了真一郎对我说的,「横滨的新兴帮派可能会盯上黑龙的关系者」。

    (这里可是四楼……)

    将要入秋的寒夜仿佛海底一般幽邃。

    (难道大哥那话不是随便找的借口,这家伙真的被人盯上了吗?)

    想吐的感觉,随着一团紧绷的空气涌向喉咙,我慢慢地从沙发上爬起身,朝阳台的方向无声靠近。

    走到窗前,我看到了声源,那是背对起居室,抱膝缩成一团的屋主本人,鞋底不经意间磨蹭着地面。

    我们的视线隔着半透明的窗帘连接到一起,我感觉到手心微微出了汗。推开拉门,窗帘在湿润的冷气中摇摇晃晃。

    “抱歉,吵醒你了……?”

    仍旧隔着窗帘——她的轮廓在昏暗中暧昧不明。

    我摇摇头,将帘子拨到身后,从门打开的那点狭窄缝隙里钻进阳台。

    “你一直没睡吗?”

    “嗯……情绪稍微有点复杂。”

    “怎么了?”

    “不知道怎么了才复杂嘛。心里很混乱,不知不觉就到这个时间了。”

    我坐到她旁边,平时一丝不乱的柔顺长发此时发梢乱翘,蹭到我的肩膀有点发痒,但我什么也没说。

    凌晨时分的冷气迟钝地终于开始侵入身体。凌乱的发丝下,花岛雪枝的面孔有如融入夜色一般苍白。

    “没关系啦,到天亮一定会恢复正常的。毕竟我不会抽烟,也不喜欢酒味,又不会翘课,所以才只能熬夜——”

    不等她说完,我的评价脱口而出:“好逊。”

    “哈哈哈哈……”

    对此,她回以寂寞的笑声。

    “你都不会生气的吗?”

    “不会哦?因为伊佐那说得也没错。”

    “不是指这个。”

    我凝视着她的侧脸。

    这家伙也被母亲抛弃了,尽管如此还能独自住在这种宽敞漂亮的公寓里,不需要为开销发愁,还拥有着名义上存在的父母兄弟。但又不仅如此。和因无力抚养而抛弃我的黑川加莲不一样,她的妈妈即使经济宽裕,也决定了不需要这个孩子。我一边思考着这种事,一边思考着这番对比的无意义。

    不会得出任何结果——感同身受也好,非要把悲惨程度分个高下也好,那些大人们口中的可怜之事,我从来无法生出同情。一旦开始同情他人,就会陷入同情自己的诅咒。若连自己的力量都无法信任,能得到的必然只有惨败。

    我依然讨厌她——这一点不会变。

    “不生气吗?”

    “对什么事?”

    我用更轻的声音问:“所有的。”

    “……很生气哟。”

    她闭上眼睛,伸手做了个抓取的动作,随即松开空空如也的掌心,转向我。

    “怎么可能不生气,就是太生气了,所以才不停寻找能填满内心的事物……伊佐那呢?”

    被发现了。

    她发现了我一直在思考着抛弃行为的相似之处——我无法抵抗,被迫接受这种被看穿内心的感觉。

    “生气。”

    我僵硬地回答道。

    曾有段时间,我每天都怒火中烧,学会了把破坏当成唯一的生活方式。即便是现在,我也不觉得那份愤怒会自然消失,只不过因为真一郎傻乎乎的,才变得没法发火了。

    “这样啊。”她叹息似的轻轻笑了起来。

    “……”

    莫名地,我开始在脑海中勾画她吸烟的模样,因为现在的她身边环绕着一种很合适拿着烟的气质。我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下去。

    “话说,你的脸色不太好喔。做噩梦了?之前受伤的手臂还在痛?”

    “早就不痛了,而且这种事该在去游泳前确认吧。”

    “好像确实是哎。”

    真是够了,这个人到底要怎么样啊。

    我泄气地推了推她:“回去睡觉了,明天不是还要去补习吗?”

    “嗯……?我睡不着,干脆请假吧~”她懒洋洋地说道,身体仿佛撒娇一般左摇右摆的。

    “是谁刚刚还说不会翘课来着……”

    “年轻人,偶尔也要勇于尝试新事物哟~”

    对此我露出冷笑:“不和你说话了。”

    “可我啊——”

    准备起身之前,一段云雾似的轻盈又湿润的东西占领了我的视野。我意识到那是雪枝熬夜后乱糟糟的头发,在月光下宛如褪色一般失去了白日里那种精心保养的光泽。

    她把脸贴向我的肩膀,几乎感觉得到睫毛扇动的幅度,我全身僵硬无法动弹。

    “伊佐那,明天要不要和我去约会呀?”

    我不为所动地反问道:

    “这就是你所谓的填补内心的方法?”

    “嗯?”

    她有些意外地扬起语气。

    “如果想捉弄小学生…… 因为我确实是,所以无话可说。不过,如果把我当成了弟弟的替代品——那你就太悲惨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爆发出认识以来最长的一串爆笑。月光被云层挡住,我胸口恶意的阴影也随着她的笑声不断膨胀。

    “我弟弟比你可爱多了。”

    “你那个可爱的弟弟现在又在哪里呢?”

    “有大哥在身边,正安心地享受着美梦吧?”

    “嘁。”

    和小学生较真的、虚伪的家伙……嘴里说着「还能见到哥哥,也得到了弟弟妹妹的认可」就算不错,结果还不是火冒三丈到独自失眠的程度。被两亲抛弃了所以哪里都去不了,只能徒劳留在原地。这样的人生怎么可能简简单单就感到满足,不如说一旦接受了现实,连自己都会变得看不起自己。

    我也希望能和真一郎大哥生活在一起,成为真正的家人与兄弟。只是愿望无法实现罢了。这家伙也是一样。并不是只要怪罪现实就能轻松地解放自己,所以她和我都在痛苦地忍耐着。

    一直到天际泛亮,雪枝也没有再说什么。我沉默地坐在她身边,看着那铺满我肩头的长发在日光下一点点重新恢复成初樱之色,感到膝盖发沉,小臂和肩膀又酸又胀。违背作息的睡眠时间也让我头脑里翻滚着大片的空白。

    按照原计划,我白天应该继续到街上调查打了我的那群人的情报——我住院的事招来了警方关注,所以那群人好像都趁着假期离开县内到外地避风头去了。但是,还能从一些他们收买过的小混混嘴里问出东西。原本是这样打算,可游泳和熬夜比想象得更耗费体力,就算勉强自己打起精神,也没法像往常一样行动,因为一夜过后,我的内心也变得混乱起来。

    什么「到天亮一定会恢复正常」,根本不会。

    拖着沉重的脚步,我回到了设施里与鹤蝶共用的房间。

    夜里花岛雪枝颓然落寞的眼神,与使用金木犀精油仔细护理着长发的女高中生的天真笑脸,交替出现在我眼前,我的胸口翻滚着强烈的破坏欲。

    我栽倒进床垫,睡上铺的鹤蝶像闻到主人回来的小狗一样,迅速爬下栏杆。

    他皱着眉头再我脖子边嗅来嗅去——

    “花香?院长老师说你晚上要在外面过夜,是什么地方啊?”

    我没精打采地应付道:“认识的人家里而已。”

    “伊佐那,你没休息好吗?”

    鹤蝶趴在我的枕头旁边,双脚竖在空中晃荡。

    “废话啊,我都没怎么睡……”

    精疲力尽。

    怒气难以熄灭,身体却违背意志地拒绝动弹。光是和那家伙说话、发呆,就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

    倦意大片大片涌来,陷入瞌睡前,我好歹想起了还有一件讨厌的事,伸手从兜里掏出一个打着蝴蝶结的纸袋丢给鹤蝶。

    “布朗尼……给你了,赶紧解决掉。”

    “伊佐那?你晚上到底干什么去了?伊佐那??”

    ···|Side 花岛雪枝

    用化妆和速冻食品迅速完成了熬夜后的修补工作,我准时出现在教室里。

    今天的日程不同,是我就读的高中举办的假期备考授课,如果缺席,教师很可能会联络家长。

    我和妈妈并没有断绝联系,像是三方面谈、课外补习这些事,我都会找她商量。之前因为去医院看望春千夜而缺席了两天授课,我对妈妈汇报这件事,理所当然地被骂了,却能感受到妈妈的担心。

    妈妈总是对我不满意,那不全是我的过错,但我也找不到可以推卸缘由的目标。

    因为我既利用着妈妈的期待为自己指明方向,同时又一次次地让妈妈失望——

    试卷被食指敲击的下一秒,笔尖猝不及防在纸上划出一道污迹。

    我抬起头,看向不速之客。

    “什么状况啊小花岛?今天气压很低嘛。”

    “是吗?我自己没觉得。”

    “有诶有诶。绝对有!”

    “如果是出于关心的话总之多谢你了,萩原同学。”

    “六分!扣除友情分的话只能算你不及格。”

    “什么标准?”

    我把方才划脏的卷子放到一边,抽出一张干净的草稿纸。去办公室送科目作业的枪田郁美终于回来了,拉开一旁的椅子,笑嘻嘻地打量着自己的指甲:

    “早点放弃吧萩原,这家伙最近迷上了小学生,着迷到已经在考虑入狱发展了哦?”

    “哇~~~小花岛喜欢年下?”

    萩原研二把手摆成扩音器的形状,朝着天花板发出了夸张的惊叹,不出预料地教室里的其他人纷纷把目光转向这里。

    (和这家伙坐了五年邻桌……也没有把上学当成一种折磨,我,或许其实挺了不起的。)

    从国中到现在每年都不巧被分在同一班级,又因为姓氏的首字都是は音,排座位肯定会轮到一起,漫长的时间之下,我和萩原研二姑且应该算是能说得上话的朋友。

    但是,萩原同学非常八卦。可能因为在女生群体中受到欢迎的缘故,他对旁人的情感状态拥有异常充沛的好奇心。

    “和那没有关系。”

    “上周还感情很好呢,这么快就闹别扭了吗。”郁美把鞋底轻轻踩在我凳子下方的横杠上。

    “嗯,我搞砸了。”

    比起不在身边的姐姐,春千夜反而是在朋友家里能受到更好的照顾,哪怕知道佐野真一郎发的那条短信没有言外之意,但情绪还是自顾自地停摆了。

    我感觉到了寂寞、又很害怕,所以强行将自己缺失的部分投射在伊佐那身上——想要抓握住能填补内心之物,却只会采用伤害别人的方式。

    伊佐那愿意陪我吃饭,会变得稍微信任我一点,真诚地和我交流,我明明很高兴,想对他道谢。结果,告别前他接过我送的饼干时垂头自言自语嘟囔的那一声“施舍吗……”,偏偏被我听见了。

    耳朵要是再迟钝一点就好了。

    “恭喜~~~~!”郁美开始对我鼓掌欢呼。

    (这反应是怎么回事啦!)

    “好!决定了,算上小阵平下午一起去餐厅庆祝小花岛失恋!”

    (没有失恋啊!)

    “你们还真是悠闲。”教室前方传来一道响亮的抱怨。

    郁美比他更加不满:“松田你又把风扇拆掉了?这种热死人的天气?上课之前修不好就给你好看噢!”

    “是这只破烂先坏掉的啦,我可是好心在修理耶,修——理。”

    “难怪从刚才起就一直觉得没有风…… ”

    “热得我根本都没法专注用功咯。”

    “你本来也没在用功吧。”我瞥了一眼他桌上的汽车杂志。

    “我啊,是在认真研究以怎样的加速度才能点燃我脑袋里智慧的火花塞~”

    “重力加速度如何?”郁美把桌子对面的窗户大大推开。

    “好耶!!!”

    萩原研二居然当真爽朗地笑着越过书桌——

    “喂你扔的是我的暑假作业啊萩你这白痴!!!”

    松田阵平咆哮着把他挤到一边朝窗外探出身体,迟了一步。雪白的书页在朗朗晴风中哗啦啦地翻动着砸出窗外,落进教学楼外浓密的绿叶间消失了踪迹。

    罪魁祸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别生气嘛,反正小阵平也一个字都没写,干脆变成事故就不用交了!”

    “我写了啊!昨天晚上熬夜写的!不然你以为我的黑眼圈是哪来的——”

    业余拳击手松田夹住萩原的头开始处刑,后者立刻大声求饶。伴随着他的悲鸣,教室里的说笑声都仿佛比之前更轻松了。

    这是我们在高中的最后一年。我的目标是东京的国公立大学,所以暑期授课接受后就要提出中心考试申请,之后再参加两轮学力测验,直到三月中旬结果发表。同时,我想要尽量申请奖学金,所以还需要进行额外的考试。

    然而就算没有忙于备考,我也不是擅长和人打交道的性格,和同学的关系始终不温不火,除了郁美之外就根本没有别的好友。阳角中的阳角、运动神经发达同时头脑也很好,气氛的掌控者,无论和什么人都能打成一片的萩原研二……到底为什么会主动想和我做朋友呢。集邮癖?还是说仅仅出于同桌的责任感?七月之前,我曾为这个问题暗自困扰过。但到现在,光是要记住大小考试和提交申请的日期,还有明司兄妹之间的矛盾、万次郎的问题、伊佐那……,就足够让我焦头烂额了。

    (伊佐那还会出现吗……)

    佐野真一郎很少那么认真地向我求助,黑川伊佐那对他来说一定非常重要,更何况是我情绪失控在先。

    (伊佐那没有移动电话,但直接找到设施上门绝对会惹他更生气……)

    只要专注于手头的习题,就能短暂地清空思绪。做完值日生的工作后,我维持着大脑空白的状态走出楼门。

    “——小花岛。”

    桦树下的声音喊住了我的脚步。

    萩原研二单手给自己扇着风,独自一人背靠树干,表情似乎有些无聊。

    “……萩原同学。”我朝他点点头。

    “哈哈哈哈,”那张漂亮得让人难以揣测意图的脸,蓦地自顾自笑起来,“吓一跳吗?突然被我叫住。”

    “确实有些被吓到。”

    “唉——我就是想问你,你的目标现在还是T大没有变?法学部?”

    他的手滑向后脑勺,似乎有些尴尬地抓了抓头发。

    我意外于他的措辞,那语气非常确信地定位到了学校的名称,但向来在班会上大家分享志愿,我也只说了准备报考东京的大学而已。

    “是的。”

    没有撒谎的必要。我做出了判断,可是依然猜不到他究竟想说什么。

    “我记得,你以后想去司法研修所吧?”

    “你怎么会知道……”

    面对我的愕然,萩原研二反过来比我更震惊地眨眨眼:“诶?你忘了吗?国中的时候,你不是有说过理想职业是法官或者检察官吗?”

    “抱歉,我好像对你说的没有印象,”他紧张等待下文的模样居然意外让我觉得有些可怜兮兮的,于是我话锋一转,“不过目标依然是检察厅没变啦。”

    “啊~太好了!我是说,”

    不知为何他有些紧张地清了清喉咙。

    “其实我也有同样的想法。”

    “司法考试?”

    “不不不。你当时说,‘依靠法律工作有种思考方式和收入来源双重稳定的感觉’吧?我想,经济理论啦、社会发展啦这些复杂的概念,虽然我搞不清楚,但反正在哪里都是随波逐流的话,不如选择公务员这种可以稳定漂浮的地方,肯定不会破产,无论怎样都可以安心接受。所以听过之后我觉得,没准我的想法小花岛也能理解噢?”

    “随波逐流……确实是这样呢,这样形容也很贴切。到处仿佛都有一种让我害怕的不确定性,在看不到的地方不断消耗着我——至少对于现在的我来说,以法律为基础的工作能够平衡这种不安。萩原同学的意思,我想我确实能够明白。”

    他对我展露出兼有烦恼与愉快的笑容。

    “嗯……好……那就这样!”

    好像突然下定了决心,萩原研二猛然从树下站直身体,深深吸气,用力到脸颊鼓起,随后发出宛如甲子园选手一般的豪放吼声——

    “我想为小花岛的目标加油!因为今天你好像心情不好!我相信小花岛一定能顺利考上理想的学校!成为出色的检察官!所以不管有什么烦恼,我都会支持你!小花岛的笑容最棒了,请打起精神用笑脸面对!”

    我被他的气势震住了,不自觉往后退了一小步。但就在我来得及为下意识的反应弥补一二之前,茂绿的树冠里爆发出一阵狂笑。

    “哈哈哈哈萩!你是在表白还是追偶像啊!不会说话要不要我教教你哎哎哎哇啊!”

    抓着暑假作业题册的松田阵平倒挂着从树杈上栽下来,发出了很沉重的一声闷响。我再次忍不住后退一点点……

    “萩原同学的话,确实有时候很容易让人误会……但是,谢谢你的安慰,可能是压力的原因,最近休息得不太好,不好意思让你担心了。”

    “……”

    掉到地上的松田同学似乎被萩原同学偷偷踹了一脚……我决定当做什么也没看见,用最快速度与那两个人告别。

    然后——

    我一个人从学校走到车站,又从车站回家。

    这些天一直遵守承诺会跟随保护我的黑川伊佐那的身影,一路都没有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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