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uch and go

    ···|Side 花岛雪枝

    虽然对自己的游泳技巧有信心,但对于从零指导小学生入门却没有经验。我一度担心教学会变得尴尬,但好在黑川伊佐那学得认真,没有显露出半分扭捏,即使我让他坐在水池边先用小腿适应水感时,也不断观察着周围水池里游泳的人们,似乎在研究他们的姿态。

    伊佐那从脚尖开始入水的样子好像第一次被按住洗澡的猫。

    闭气与吸气的练习之后,我开始带他沿着池边,拨开水面缓慢步行。刚开始考虑过要不要向场馆借用浮板,但伊佐那却拉住我摇头说他会在靠近水池边的地方活动所以不需要,看到泳池里趴在浮板上的几乎都是一、二年级的初学者,我也觉得能够理解他的想法。而且在我的视线下,他的每一次推水都做得既慢又稳,看上去非常让人放心。

    “雪枝小姐教我的动作,好像很多人都在用。”

    水面下,伊佐那蹬出右腿,踩稳后双手便从没过胸口的水面处打开,在胸前划开一道半圆。

    “嗯,这是「平泳ぎ」,英文的名称叫做‘breaststroke’。是我在学校里第一次学会的基础动作。”

    “腿的动作,可以让我再看一次吗?”

    “好喔,那你就停在这里,不要到水深的地方去。”

    这座只接受长期会员的游泳馆,即使在暑假里使用者也不多,清澈透明的池水微微摇动,一眼可以望到尽头。深浅水域相连,由红白浮标区分,我将头与肩膀埋入水中,向水深的另一侧游去。

    因为他稳重的举止,我非常安心地让他一个人留在水里,回忆着学校教的标准动作,试图做出慢而完整的演示。折返时,我向水下寻找着伊佐那的方位,却没能在记忆中的地点看到人影,差点猛喝一口水下去。晃动的水流,令每块颜色都混成了破碎的影子。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我终于在游过第二道浮标后,找到了不知为何出现在两米深区域的伊佐那。

    顾不上多想,我用力踩水推动身体赶到他身边,想要抓住他浮出水面。如同被无形的海藻缠上的伊佐那蛇一般扭动着攀住了我的肩部和腰,他的双眼紧闭,由本能爆发的挣扎力气大到我无法控制,反而被他拽得难以上浮。

    然而,动作幅度越大,从口鼻涌出的空气就越多。密密麻麻的细小气泡,使我愈发看不清他的表情,无法及时换气的我也渐渐感到脱力。

    (不行……必须先让他别再乱动,不然的话我也会……)

    无法发出声音的水下……震荡的水面变得更加仿佛遥不可及。

    场馆里其他会员的交谈生逐渐远去,唯独呼出又破碎的气泡声变得异常明显。

    我立刻停止与他乱蹬的膝盖相对抗,任凭他把四肢缠了上来。溺水者抓住浮萍亦会倾尽全力,伊佐那条件反射地紧贴着我,肩膀既僵硬沉重,又不停颤抖。无法呼吸的不畅感,仿佛头颅内部凭空生出一团实质的陌生物体,拼命压迫着精神。始终皱着眉头的伊佐那,一定比我此时的感受更加痛苦。

    计算闭气的极限,默数的同时,我安抚性质地用力捋着他的后颈。幸好——在我也快要接近极限之前,伊佐那的扑腾慢了下来。

    灰紫色的瞳孔在摇动的水波中近乎虚幻。

    难以分辨他此刻的眼神,我匆匆指了指头顶,他也反应极快地意识到了眼下的情形松开卡住我的双腿。肺部爆炸之前,我总算带着他抓住了池沿,头一露出水面,伊佐那便急促地大口呼吸起来。

    噗呃——!

    “对不起,雪枝小姐!”

    “伊佐那对不起!……诶?”

    同时脱口而出歉意的我们面面相觑。

    “都是我没有按说好的留在——”

    “先听我说!”处于混乱中的我匆匆打断,“我没有和人一起下水的经验,也没想过遇到危险该怎么救助,就把你单独留在水里!对不起,明明是我带你来的却没照顾好你!”

    “不是的,是因为我看别人游得很轻松就想自己试试,但一进水里就失去平衡了……”

    随即,我们再次默契地一齐陷入沉默。

    趴在池边的男孩,脸颊因情绪的爆发而泛红,在惊慌平复过后,才慢慢显出几分脆弱。我抹去他挂在睫毛上的水珠,率先打破僵局问他:“算扯平了?”

    他动作迟缓地点点头。

    手撑池边跃回地面,我把伊佐那也拉上岸,宣布中场休息。他的头发湿漉漉的耷在额前,好像瑟缩的小兽,看上去很好摸。虽然万次郎很喜欢被摸头,但如果对伊佐那这么做,没准会被他瞪。

    我的目光太过明显,伊佐那顿了一下,有些紧张地抬起头:“怎么了?”

    “就是觉得伊佐那很帅哦,好像从水里捞出了一位小王子一样。”

    “……你在说什么啊!”

    猛地涨红了脸,他奋力甩了甩手腕——发现无法摆脱之后,又扭过头不吭声,却任我牵着了。

    随后,我又陪他在浅水区练习了一会,没有再让他离开视线范围。

    离开游泳馆时,天空依然明亮。

    与水流的阻力对抗往往比初学者想象要更耗费体力,回程路上,伊佐那仍在咬牙努力维持对环境的基本警觉的模样,多少有些虚张声势,于是,我邀请他到房间里歇一下。

    准备拒绝的伊佐那在我故意说出“是不是没有原谅我”地时候,态度明显软化,这让我不禁有些担心。

    “伊佐那……以后不要这么容易就相信别人了,会被骗的。”

    “你不就是在骗我吗!”全恼。

    其实在游泳馆里时我就注意到了,不过换上拖鞋以后感触才更加明显。

    黑川伊佐那在同龄人中绝对不能算作高个子,当然这方面我也一样。

    平时我习惯穿厚底的鞋子所以还不大看得出来,但若除去鞋跟,我的视线其实并未超过他的头顶太多,真正的身高差距大概不会超过十厘米。

    (如果我能再高一点,会更有大姐姐的感觉吧……)

    趁伊佐那背对着我时,我悄悄踮了下脚尖,暗自比量。

    “腿抽筋了?”

    “诶……不……”

    面对异常敏锐转回头的伊佐那,我撇嘴的表情凝固在脸上,险些一头栽倒。

    “什么?”

    “一不小心准备了两人份的食材,那个,蔬菜一旦沾水马上就会变质所以请帮我解决一半晚饭。”

    他略带一丝矜持地高高挑起眉:“你,就不能不找这些借口好好说话吗。”

    (伊佐那吃东西的样子太可爱了所以想和他一起吃饭,投喂伊佐那有种奇妙的成就感……说不出口。)

    “伊佐那吃豆制品吗?牛肉和鸡蛋呢?有没有食物过敏?喜欢甜口还是咸口?味噌汤要浓一点还是淡味?配菜做卷心菜沙拉可以吗?”

    “喂!少自作主张了!我还什么都没答应呢!”

    “来~伊佐那负责把豆腐擦干用牛肉片裹起来哦,主菜就做豆腐肉卷好了。”

    我笑眯眯地切着一截小葱,刀刃撞击案板那有节奏的咚咚声让人心情愉快。

    “为什么擅自默认了我肯定会吃一样啊!”

    “什~么~?”

    “雪枝小姐,请不要用菜刀对着人讲话……我知道了,会帮忙备菜的。”

    寿喜锅汤汁暖融的甜味,随着热量在屋内释放。平日里仿佛连呼吸都能听到回音的空间,居然就这么简单地由于另一个人的存在,变得柔软起来。燃气炉发出轻微的嘘声,汤汁在砂锅里冒着泡沸腾的咕噜,就像凝滞的空气重新开始流动的声响。

    切好卷心菜后,我揭开锅盖。准备料理花费的时间比往常要少,因为调配酱汁、搅拌沙拉、把鸡蛋打散在碗里的琐碎工作都可以交给伊佐那,而我切好食材就可以守在锅边,程序简洁而高效。

    将食物分装入两份餐具中时,伊佐那已经洗好了备菜使用过的器皿和菜板。

    他端起托盘,亦步亦趋跟我来到餐桌边。

    刻意不快地动着碗筷,又在双颊被塞得鼓起时开口。

    “你一直一个人生活?”

    “是喔。”

    “哦……父母呢?”

    “离婚了,”我轻轻咬碎卷心菜叶子上的砂糖粒,“突然变得很关心我的事?”

    伊佐那掩饰地用筷子尖敲了敲碗沿:“反正,真一郎肯定把我的情况都和你讲了吧?不觉得交换才公平么?”

    “也对……”他说得有道理。

    我戳破煎蛋,把微焦的蛋白泡进味噌汤里,沉吟着开口说道:“国小四年级的时候,妈妈把哥哥和刚出生的弟弟妹妹留在东京,只带走了我……”

    妈妈被派来横滨开辟新市场,虽然职位升高了,却离开了最繁华的东京都,所以她一直拼命工作,为了尽快取得成绩调回总部。转学后一直没交到什么朋友的我,想要帮上妈妈的忙于是主动承担了家务,却被妈妈责备‘浪费时间在没有用的事情上’。

    因为相信我的学习能力比哥哥强,将来会有所成就,所以才决定带走我,但我却宁可把时间花在洗衣服和做饭上,而不是在学校里努力取得人气——于是妈妈就把我也抛下了。只不过,放弃监护权等同于向前夫低头,所以才没有把我的名字从户籍上勾掉吧。

    出于这种无法理解的缘故,我都没有和武臣好好告别过,就被妈妈强硬地拉着上了车再也没回过明司家。出于这种无法理解的敌意,妈妈刚走,父亲就更换了所有联络方式,即使拨通熟悉的号码,也只能听到空洞的回音。错过了春千夜的两岁生日,也没能让刚出生的千寿记住姐姐的气息。父亲母亲决定要把当初的家给一刀两断的时候,谁也没有考虑过我的心情。

    (如果不是因为父亲还活着……大概我现在也早已被妈妈丢给福利院了吧?)

    这话可没法对着黑川伊佐那说出口。苦笑着,我撂下筷子:“大人什么的,还真是无聊啊……不过,现在还能见到哥哥,弟弟妹妹也认可了我,这样也不错。还添饭吗?”

    “你和真一郎也是从小就认识的?”伊佐那一边递出空碗一边问道。

    “嗯,小时候经常一起玩,就像我的另一个哥哥一样。”

    “……”

    背后的沉默,令我突然产生了即将发生某段对话的直觉。果然转头后伊佐那微妙地错开了我的注目。

    “是我哥哥。”

    “确实是…?”

    我试图解读他那不高兴的眼神。

    “不可以,分我一半吗?”

    “……”

    我眨眨眼:“那米饭我收走咯?”

    “真一郎只值一碗饭吗!!!”

    “啊!伊佐那居然亲口说出来了!”

    “是你故意让我说的吧!”

    “哈哈哈抱歉抱歉,开个玩笑啦。”

    参加运动果然是拉近距离的好方法,难怪通常在入学第一场运动会后班级的领袖团体就会大体确定。一起游过泳后,伊佐那的态度放软了许多,虽然或许达不到敞开心扉的程度,但能感觉到他正逐步降低排斥……至少,在我家的沙发上揪着垫子睡着这种事,在今天之前是不可能发生的。

    (流浪猫……)

    即使偶然一次温顺地允许抚摸皮毛,也不代表下一次他还会放下戒备。即便如此,伊佐那似乎短暂地信任了我一下,累了就能放松地在此处入睡,我为此感到开心。

    成就感和满足已经膨胀到了必须做点什么分享的程度。

    我打开了手机的短信界面,输入了文字又停下。

    (「你弟弟真可爱」这话发出去我会被起诉吗……)

    (「伊佐那的睡颜赛高」?「伊佐那不会打鼾哦太棒了」?诶……也许我的变态程度超乎想象……)

    送信内容尚在犹豫中,屏幕却突然微微一闪,左手边的头像旁出现了三点省略号不停跳动的图标。

    (对方正在输入中……?!)

    佐野真一郎:「有空吗?」

    (——!!!)

    猝不及防之下…!手机的镜头刚好对准了伊佐那的睡脸。

    (等等!既然连输入状态都能显示那就也给我开发一下撤回图片的功能啊!)

    下意识发送的照片传输得出乎意料的迅速,并且只过了一秒不到就跳转成「已读」状态。

    佐野真一郎:「?!!!」

    (不不不全部都是误会——!)

    佐野真一郎:「为什么这小子会在你家睡!?」

    我:「 」

    (诶?)

    (关注点是这个吗?)

    算了。有时候,佐野真一郎是个迟钝的笨蛋这一点也会让人安心。

    我:「好像是游泳累到了。」

    我:「现在天已经黑了,可以拜托你转告设施那边让他外宿吗?」

    佐野真一郎:「噢!等下。」

    过了一会,他回信已经通知完毕,这期间伊佐那安静地翻了个身,把脸埋进一堆沙发垫堆起的夹缝里。

    我:「谢谢。对了,上周万次郎说我可以借用你的衣服,所以擅自借用了衬衫和外套,我会洗好再还给你……」

    佐野真一郎:「没关系。啊」

    代表输入中的省略号再次占据视野。漫长的沉默中我突然又想起了那天打开衣柜的记忆——

    (不该主动提起这个话题啊啊啊啊啊!!!!!)

    拇指在提示灯熄灭的键盘上极快移动却无法输入文字。

    佐野真一郎:「万次郎的事让你费心了。已经和春千夜和好了,现在又天天玩在一起。」

    我:「小春和我说过,你带他们去游戏中心了吧?那天他很开心。」

    佐野真一郎:「其实是我自己想去打游戏啦。」

    哈哈——

    我连忙掩住嘴免得笑出声把沉睡中的小孩吵醒。

    佐野真一郎:「话说」

    (……)

    迟疑的文字浮现,我瞬间意识到了他准备说什么,下一句输入多半是「那天你看到了对吧」之类的内容。这样想来可能我还挺了解佐野真一郎的……但我不想面对已发生的事实。

    我:「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准备去学习了……」

    佐野真一郎:「好吧。」

    佐野真一郎:「晚安,下周见。」

    ···|Side 黑川伊佐那

    凌晨时分我又做了那个梦。

    夜色浮动的房间,用来煮豆腐牛肉卷的寿喜锅汤底甜甜的香气已经消失不见。之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那家伙还在开着台灯用功,但现在茶几边已经空无一人。

    拳头落在脸上,鞋底踩着小腿肚碾压。

    塞了铁片的靴子尖踢中腹部时,会有种我要从身体内部开始爆炸的错觉。

    在球棒击中手臂前,耳边就浮起了清晰的骨裂声。

    那是只有在梦里能听到的自己的躯体被人破坏的声音,因为现实那天到处充满了他们狂暴的大笑。我注意到的只有手臂和一条腿都被打断,从医院出来后,又度过了很长一段必须掉着绷带、腿脚无法自如行动的时间。

    他们抓着我的头,将我按进泥水里。无法释放的呼吸渐渐变得和水一样冰冷,我向水深处坠落。

    光线与人声不断远去。

    从水下往上眺望,波光闪动的水面就像天空一样高远。

    水波轻微地摇动。

    比天空更加素白,日光一般在水下舒展的手臂,好像春日落在头上的花瓣,追逐着我的下沉。

    梦境里也不断向我施暴的拳脚不知何时消失了,但我仍没能浮起……痛苦也愈加强烈起来。

    一场又一场爆炸在我的骨骼与血管之间不断酝酿,我不断向下。

    浅绿的眼瞳,宛如蝴蝶振翅簌簌的磷粉,焦急寻找着我的所在……

    我没有发出声音,而是闭起眼睛,将自己交付给更加刻骨剧痛的黑暗……

    不久后。

    蝴蝶飞走了。

    我瑟缩着,头冒冷汗地醒来。

    幸好,我还在这个房间里。

    如果被鹤蝶发现我还在重复做着噩梦,到明天他肯定又要藏起来偷偷掉眼泪了。那家伙整天嚷嚷着要替我干架,实际上一点也不坚强。

    今天的梦里,又出现了新的内容,是因为下午差点在泳池溺水的缘故?看到她那宛如水中飞行的泳姿好似非常轻松,就觉得自己应该也能做到,结果完全错估了现实,真是场惨败。

    ……。

    在恐怖的失重感水涡中被人抱住的感觉很温暖。有过这样近距离下的肢体接触,就很难再对这个人怀有戒心。当然没准她就是看穿了这一点才故意带我去游泳的,那家伙有可能是这种心机深沉的类型吗?

    上周对她说了不要再拿点心给我,但今天又在下课后拿出了玛芬蛋糕,以“游泳耗费体力要先垫垫肚子”这种难以拒绝的方式。料理很好吃,不小心吃多了,半夜惊醒也没有感到饥饿,但不让我握刀子这点很讨厌,或许是她在小瞧人。

    但那也无所谓了,怎样都好,因为她提起自己也被妈妈抛弃,所以我更加确定了。

    这个人,一定也会从我的世界中消失——

    曾被遗弃过的人,必定变成遗弃别人的人。就像我被妈妈卸货一样地扔下后,不久就决定彻底忘记约定再相见的妹妹艾玛。

    总有一天,她会站在远处冷眼望着我溺水,也许就是今天、明天。

    我捏紧了身上的毯子,突然听到阳台传来异样的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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