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我当然认识你,”言栀尽量保持稀松平常的语气,“你从神外转下来那天我已经听到了很多关于你的故事。比如个性很酷,从来不搭话,从来不配合,从来……”言栀煞有其事地掰着手指,一根一根掰下去,掰到第三根时一抬眼,看着景行止的脸顿时什么也说不下去了。

    他的五官像被女娲精雕细琢过,眉骨、鼻子、下巴,所有线条都恰到好处,如一座会呼吸的美神像,完美得挑不出一丝瑕疵。

    唯独眼睛没有了灵魂,仿佛被这个五彩斑斓的世界遗弃了一样。

    又沉又黑,深不见底。

    言栀垂下手,脸上强撑的笑容渐渐泯灭。

    是啊,她再怎么装云淡风轻都没有用,他只需要张着眼,愧疚和罪恶感就会将她卷没于深海之下。

    两人忽然陷入了奇怪又诡异的沉默气氛里。

    寒风袭来,屏风传来乒乒乓乓的低鸣。

    景行止侧耳一动,沉声道:“怎么不说下去。”

    言栀一愣,颇有些手忙脚乱,手中的牛奶差点洒了一身。

    “哦,哦……我以为你不爱听。”

    景行止轻轻抿了一口牛奶,热气很快飘散在脸上。

    “没有,只是有点失望。”

    言栀启唇,杏眼眨了几下,快速低下了头。

    她将下半张脸埋在高领毛衣中,说起话来瓮声瓮气:“失望?”

    景行止抬头望着星空,有片刻失神:“我也不认识自己。”

    所以,在知道或许有人认识他的时候,才会充满期待,然后在希望中失望。

    寒风呼啸,言栀身子一颤,她突然觉得这种冷是从灵魂深处一丝一丝构筑起来的。她无言地捂着脸,感受内心寒冰似的煎熬。

    她这样……很自私吧。

    明明认识他,却还要继续撒谎,让他迷失在一无所知的黑暗旅途里。

    言栀眼皮无力地颤了颤,如果她是他……

    无端端飞来横祸重伤昏迷,好不容易捡回一条性命却发现醒来就躺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陌生的国度,陌生的语言,还有一群陌生的外国人。

    伤渐渐痊愈了,但眼睛又看不见了,也记不起自己是谁,整日躺在医院里无所事事,身边没有亲人朋友相伴,手边也没有获取信息的渠道。

    整个人空白得只剩下“蜜桃先生”这个代号,似乎这个世界只有他被丢弃只有他被遗忘。

    这该多害怕啊。

    但这一切其实可以改变的……就因为自己的懦弱、心虚、害怕……

    言栀挫败地耸下肩,她悄悄盯着景行止看,他的面色依旧不好,穿着厚重的外套还是看得出身子瘦削。

    她要自私到什么时候?他是景行止啊,何曾迷茫落魄到这个地步,还跟一个刚认识不久的女医生聊这些?

    大不了就是被他一通臭骂,绝交,但他们之间还有交情可绝吗。

    言栀在凛冽的寒风中做着极其激烈的思想斗争,脑海一一掠过她坦白后将会发生的种种可能,无论哪一种,她都应该接受的。

    言栀狠一咬牙,紧握的拳头止不住发颤,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眼里是破釜沉舟的坚定:“我错了,其实……”

    “史密斯家人会来接他出院吗。”

    景行止竟然同时开腔。

    这话题跨度也太大了,上一刻还有些惆怅地说不认识自己了,怎么下一刻就担心起史密斯来了?

    言栀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忽而就瘪了,那股喷薄而出的热血一扫而空:“呃?”

    景行止敏锐地眯起眼睛探究道:“你错了?”

    言栀对上他那双眼睛认命地扶额,心中暗骂那个混账继父好几句,就算此刻梁静茹本尊现身也给不了她勇气了。

    “呃,我的意思是,我不应该这么武断地判断你的为人……”言栀声音越说越小,肉眼可见的心虚,“对不起。”说完也害怕景行止再给反应,便转移话题道,“你怎么突然对史密斯先生感兴趣了。”

    她原本以为他这样的人就是冷酷到底本人,谁都撩不动他心弦,他的心多坚硬啊。

    自己对他的认知的确太武断,是她自以为是了。

    言栀低低一叹,没头没脑地又冒出一句:“对不起。”

    景行止微微偏头,浓郁夜色中他的脸显得尤其白皙,甚至还有点跟以往全然搭不上边的清雅。

    他静静地“看”着她,看得她有点脸红尴尬,她勾了勾耳垂给自己找补道:“我的意思是你比我想象中善良。”

    “我在你们眼中就是这么十恶不赦的人。”景行止淡淡启唇,眸中没有感情。

    言栀懊恼地捂着脑袋,掌自己的嘴,她在说什么啊,不会说话可以闭嘴……怎么越弄越糟糕了。

    “你说反了,正因为你善良所以才关心史密斯先生啊。”言栀眼一闭,把心一横,她也不狡辩了,辩不动哈佛大学的法学高材生啊,“你能说说为什么对史密斯先生感兴趣吗。”

    景行止竟然也没有再追究,难得地就着她的话说下去:“只是觉得……”他顿住,似乎寻找着措辞。

    半晌,他才缓缓启声,声音轻得几近被风吹散:“我只是觉得,他比我可怜。”

    言栀瞳孔放大,她意外的不是他关心史密斯。

    而是……他竟然用“可怜”来形容自己。

    他是那么超逸绝尘出类拔萃的一个人,无数光环盛名加身,将所有人都抛于身后的望尘莫及的优秀。

    言栀甚至觉得他就该是傲慢的,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所有人都甩于身后,这就是他傲慢的本钱。

    他那么清高自傲……怎么可能会产生这种……

    他是无数人都在竭力追逐的那一束光啊!

    她也曾苦苦追逐过!

    言栀愤愤地站起来,她攥紧拳头声色厉茬地喝道:“你不能这样说自己!你一点都不可怜!”

    如果你都可怜的话,那我们这些被你丢在身后的人算什么?那我们曾经拼了命的努力又算什么?

    耳朵旁忽然被炸了个烟花,景行止偏头一避,他困惑地循声望去,耳畔明显听出这位医生在喘着粗气。

    “你激动什么。”他皱眉。

    他的话宛如一盆冷水,将她由头到脚都浇冷静了。

    言栀懊恼地坐下,不自在地拿起牛奶喝了两口。

    真的见鬼了,这明明是真牛奶,这一晚上她怎么就像喝醉了一样胡说八道,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言栀揉揉眉心疲惫地说道:“你的失忆是暂时的,失明也是暂时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从来都不可怜,你没有必要悲天悯人,”言栀的话语逐渐变得尖锐,“你每天对着窗户吹风发呆思考的就是这样的人生吗。”

    言栀越说越上头,她似乎要将这一晚的失态统统化作语言的力量,她竟然能对景行止说教了。

    说出去都没人信。

    “史密斯也不可怜,他经历了这么多磨难也没有放弃过自己,谁敢说他可怜?他比你我都更有勇气。”言栀横眉一竖,掷地有声道,“他不可怜,他比你坚强。”

    景行止呼吸一乱,转回了脸。

    言栀看不清他的表情,但看到他嘴角扬起了一个弧度。

    他哑然失笑:“不,他比我可怜。”

    言栀浑身张开了刺,那架势看着马上就要与他唇枪舌战三百个回合。

    “我承认他很坚强,比你我都有勇气。但有勇气跟可怜不呈对等关系,他的可怜在于他此生都要活在你给他编织的梦里。他的家人会接纳他吗,会照顾他吗,会跟他共同生活吗。”

    景行止每一个反问句都撞击着言栀的心灵。

    三个“吗”下来,言栀已经被打得七零八落。

    她睁大眼,发现自己完全没有办法回击,哪怕一个字,她也说不出口。

    “如果都不会,你叫他拿什么骗自己继续坚强下去。”景行止的嗓音低醇极具磁性,在夜里仿若情人呢喃一般让人心动。

    言栀却听得心惊肉跳。

    她的呼吸彻底乱了。

    景行止闭上眼,耳畔是言栀凌乱的呼吸音,透过风幕清晰地传送过来。

    他的耳畔却响起了另一道声音,那是史密斯与他攀谈的画面。

    “蜜桃先生,怎么总感觉你不开心?你很少参与我们的话题。”

    那时候应该也是夜晚,医生护士查完房就让他们早点休息。他睡不着觉,便坐在床边发起了呆。

    “听葡萄妹妹说,你很喜欢发呆?你不介意的话可以与我聊聊,我快要出院回家了,到时候你想找我聊天可就没有这么方便啦!”他的声音听上去挺愉悦,让人也会情不自禁地跟着开心。

    也许是知道了他的经历,也不知道是同情心驱使还是真的太久没有跟人聊天,鬼使神差地,他竟也打开了话题匣子。

    “只是在想事情。”

    “想什么呢?”

    “我记不清自己是谁了,也忘记怎么来到这里。醒来的时候眼睛还能看到点东西,慢慢慢慢地,它就看不见了。现在只有每天被风吹着,有点动静,我才有时间还流逝着我还活着的感觉。”景行止睁着眼,眼前黑蒙蒙一片,他也应该习惯了,但事实上,他还没有接受这样一个自己。

    史密斯一愣,他压低声音:“你失忆了?”还没等景行止有下一步动作,他便扬高了语调,“真酷啊!这不是电视剧的剧情吗?你真幸运啊!”

    景行止眸里划过一丝错愕,他不解地呢喃:“幸运?”

    史密斯爽朗地拍拍他的腿:“虽然失忆,可是你四肢健全,这不幸运吗?至于眼睛的问题,你不用担心,言医生一定会治好你的!或许等她治好你的时候你就什么事情都想起来了呢?嗐!我还以为什么事呢就值得你每天吹风发呆,只要能好起来的都不是大事!”

    景行止一愣,忽而有股电流从头顶流到脚底。

    虽不至于开窍,但整个人却是轻松不少。

    “来来来,柚子大哥给你讲讲我的故事。我啊,多羡慕你呐,我的眼睛呢有一只已经摘掉了,还有一只刚动完手术,现在绷带还没拆也不知道以后是什么情况,但咱们不能什么都只想坏的呀,这样还怎么活下去呢。”说到这里,他抓起景行止的手往他身上摸,景行止想缩手,史密斯便笑着说,“别害怕,大哥给你‘看’点东西。”

    景行止这才随他去了。

    史密斯由始至终都很爽朗,仿佛他的笑容他的话语能驱走所有阴霾。

    他抓着景行止的手引到自己的小腿下,那里的皮肤凹凸不平,再往下是空空荡荡。他又带着他的手摸到隔壁那条腿上:“你看,我的腿一条还在,一条没了。”

    景行止手一缩,他偏头凝视着史密斯。他想开口问问他为何能这么乐观,但最终只是笑笑,他将手搭在他的残肢上:“不会,两条都在,以后这里还会长出一条适合你的腿。”

    这回轮到史密斯一怔,末了他哈哈一笑,好心情地拍着景行止的肩膀:“蜜桃先生,我开始喜欢你了。你瞧,你多有智慧啊。你终于也懂得想点好事了!”

    景行止轻轻勾了下唇角。

    “我就算肢体残缺也没有丢失活下去的勇气,你四肢健全呢,没什么好怕的。多想点好的,你就发现日子没那么难过了。我也是想着我的妻子和孩子,慢慢就走过来了。”说到妻儿,他的声音明显温柔许多,“他们很快就来接我出院了,我们又能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多好啊,这样一想,前面吃过什么苦都不重要了,因为往后的日子都会很甜。”

    也是在这时候,景行止才觉得史密斯比自己可怜。

    他虽失忆失明,但一直很清醒,他没有做过梦。

    但史密斯却陷在了梦里。

    那个芷嫣医生和自己为他构筑出来的,让他留有希望的,虚假的梦。

    他正是靠着这些谎言度过人生中最黑暗无望的日子,眼看马上要迎来光明了,如果这些“希望”被戳穿呢,信念的大厦一旦坍塌,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啊……

    景行止张开眼,黑暗中潜藏着一抹清明,他对上言栀的视线,语调毫无波澜宛若死水:“芷嫣医生,我也错了。”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