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里一处旧厂房，摇摇欲坠的厂牌昭示着几十年前，这里也曾风光无限。

    此刻它灯火通明，三步一岗，吞云吐雾，烟熏火燎。

    “外头什么情况？那家人真就不管这小子的死活？”一人嘴里喷烟，皱着眉头问道。

    一人嘴里吐雾，同样眉头紧皱，时间已经将他所有耐心耗光，“他妈的，虎毒还不食子呢，姓霍的老逼登放话让咱们有种撕票！”

    喷烟的人听完狠啐了一口，转身往里走，烟蒂在他身后划过夜空，留下一闪而逝的亮光。

    吐雾的也让戾气裹着，随后跟了进去。

    没人发现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一道单枪匹马的纤细身影正在急速靠近。

    厂房里算上被蒙眼五花大绑的，一共六个人，一人端着泡面塞了满嘴，看见人进来，连忙抻长脖子咽了，“山哥，水哥！”

    其余几个人也都纷纷站起来。

    喷烟的山哥冲着不远处抬了抬下巴，“那小子怎么样？”

    泡面哥忙把刚挑的面放回去，回答道：“吃了一碗泡面，喝了一瓶水，小五刚才扶着去上了趟厕所。”

    “他妈的你伺候祖宗吗！”

    泡面哥瑟缩，随即陪着笑脸，“水哥，这话怎么说的？咱们是为财，又不是亡命徒呢，祸祸他干什么啊？”

    “他老子让咱们撕票！”

    “行了，废那么多话。”山哥说着往前走，走到一个半大少年面前站住，伸手摘掉眼罩，垂眸盯了几秒，诛心道：“看来你这大房嫡子混的不怎么样，你老子不想让你竖着回去了。”

    少年稍微适应了厂房内的光线，甩甩头，嘴角噙上一抹玩世不恭的笑，“那真对不住各位了，没想到我这么不值钱吧？”

    “我看你就是找死！”水哥大吼一声冲过来，一拳砸在少年的左脸，“妈的还笑，我让你笑！”说着就要打第二拳。

    泡面哥顾不上吃面了，觑着山哥的脸色，赶忙过来拽住突然发疯的人，“哥，哥，消消气，消消气！”

    泡面哥瘦的像个麻杆，力气倒是不小，一身横肉的水哥挣了半天愣是没挣开，骤然听见那少年又似嘲非嘲的一声笑，怒火霎时更盛：“萧山！”

    山哥——萧山看也没看他，转过身吩咐围过来的手下，“要他一根手指，给他老子送过去当寿礼。”

    声音不小，少年听了却只是无所谓地笑起来，手脚被绑着也能做出一副大喇喇的模样，他好像什么都无所谓，被绑在这两天两夜，该吃吃该喝喝，坐着睡觉还打呼噜。如今要被剁手，也仍然面不改色心不乱跳，让人以为要不是行动受阻，他甚至会自己伸手过来让人剁。

    手下得令，不知从哪摸出一把小刀，杂耍似的在指间翻了几下，走到少年跟前，和善地笑了笑，提醒他：“小鬼，我这刀可有点钝。”

    少年的笑还没有成型，骚话正卡在嘴边，忽听萧山声音紧绷地吼了一嗓子。

    “谁！”

    绑匪们循声望去，却见一人黑衣黑裤黑口罩，兜帽罩头，只留一双眼睛看路，此刻正无声无息站在厂房门口，厂房门不算窄，甚至可以让两辆货车并排开进来，可她站在那，却仿佛将一切路都堵了。

    从山下到山上都有他的人在放哨，此前却根本没听见动静，外头什么情形不用想都知道。

    少年沉默几秒，忽然玩性大起，“萧山，”他一边脸肿起来，说话有些囫囵，“打个赌吧，我赌这是你仇家。”

    萧山假作没听见，却也谨慎地没往前走，看清来人只有一个人后，他不动声色暗中给手下打了手势，嘴上问道：“是哪路的朋友？”

    来人并不打算回话，她旁若无人地往里走，步调不快，却落地无声，异常轻盈。

    几个绑匪小弟早就拿起棍子四面八方地围了上来，眼见数根棍子一股脑往身上招呼，黑衣人却不退反进，出手更是直切要害。

    很快，就见五六根棍子自相残杀的搅合在了一起，黑衣人在光线下几乎晃出了残影，没人看清她到底是怎样做的，仅仅片刻工夫，一众小弟躺的躺，歪的歪，徒留一口气。

    而黑衣人只是活动了一下手指——她的手套也是纯黑色，皮质看起来不错，匀称地裹在手上，隐约可知其中的纤细——继续往前走，她整个人看起来十分纤细，像是一切都厚此薄彼地长在了个子上，轻飘飘的，步子不大，速度却很快。

    泡面男早就放开了水哥，紧张地凑到萧山旁边，萧山远远望着手下那群废物点心，一言不发，手探到了后腰。

    “打不过就认怂啊，你掏枪干什么？”少年在后头看了半天武打片，啧啧道，“你这人没法处啊，不讲……”

    水哥回头把先前没打出去的第二拳招呼到他的右脸上。

    这下好了，两边鼻青脸肿得相当对称。

    “……武德。”

    “妈的我先弄死你！”

    勒索不成反招来这么个黑丧星，水哥满肚子的火气终于被少年这似笑非笑的两字刺激上头，他一脚踢翻少年的凳子，摸到旁边桌上那把钝匕首，就要往少年脖子上扎。

    说时迟那时快，黑衣人倏然挥手，萧山只觉眼前一花。

    常年游走犯罪边缘的人敏锐地察觉到危险，然而怒火瞬间战胜理智，只稍慢两秒，便毫不迟疑地扎了下去。

    “啊！”

    匕首“咣当”落地，水哥奓着一条胳膊惨声嚎叫，血已经流了满手。

    萧山惊魂甫定，扭头竟见水哥虎口上深埋着一节细木棍，再仔细定睛看去，发现那截木棍居然是半根一次性筷子！

    泡面男吓破了胆儿，唔嗷一声厥过去了。

    旧厂房内顿时充斥吱哇惨叫，所有绑匪瞬间绝了拿人质威胁的念头。

    她实在太快了。

    此间战力只剩萧山以及他的泡面小弟，少年艰难挪动身体，把晚上吃的喝的差不多都消化了，这才勉强坐正。

    才刚从生死边缘逛过一圈的人半点没有劫后余生的自觉，少年没骨头似的瘫在椅子上，懒洋洋地笑，“厉害哦！”

    黑衣人看都没看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萧山，她蒙着脸，看不出什么情绪。

    “我就说，这是你仇家吧！”少年已经连张嘴都困难了，但仍改不掉嘴贱。

    萧山回头瞄了他一眼。

    他仇家的确不少，都是些叫得上名号的熟人，见面如果不骂上十分钟是不会进入正题的，这种上来一句话不说先干翻一片的疯子还真是头回遇着。

    真不是姓霍那老家伙找的帮手？表面让撕票麻痹他们，实际要把他们一锅端？

    想到这里，萧山忍不住又瞄了少年一眼。

    那一瞬间少年仿佛读懂了他的意思，他“嗤”了声，似笑非笑说：“早跟你说了，我不值钱，死就死了。”

    然而萧山丝毫不敢放松警惕，他慢慢往前，“你到底是什么人？”

    就在这时，黑衣人突然再次跑起来——她跑的是斜线，厂房内部到处是柱子，她就是朝着柱子跑的。

    在少年的唿哨声中她借力越窜越高，速度奇快，恰似一株倒吊莲，落地就生根。

    “他掏枪啦——”

    黑衣人果断扔出一把石子，碎裂声“哗啦啦”接连响起，厂房霎时陷入昏暗。

    萧山保持探向后腰的动作，双臂却各自钉了半根削尖的一次性筷子，血顺着衣服往下淌，他疼得浑身冒汗，不由自主地抽搐倒地，一忍再忍，还是痛哼出声。

    黑衣人几步来到萧山面前，垂眸平静盯着他。

    少年抬了抬下巴，虽知不可能，但还是自作多情地问：“来救我的？”

    黑衣人不答，她又看向萧山，似乎有点为难。

    此时两人之间不过几步，借着远处门边的一点光亮，少年目不转睛地瞧着她，这人捂得这样严实，是不愿让人看脸？还是怕人认出身影？

    “我到底跟你有什么仇？”萧山忍过了疼，话说的利索了才开口，“看你这路子……能不能让我做个明白鬼？”

    黑衣人充耳不闻，她迟疑一瞬，避开少年的注视，低头走到早就晕过去的水哥旁边，俯身捡起那把钝匕首，摩挲一瞬，转身就走。

    “哎，不是来救我的啊？”少年声音也懒洋洋的，半大年纪就隐约有了败类雏形，“救救我呀，好人！救命——”

    黑衣人已去到门边，猛一甩手，匕首破风而来，少年的声音戛然而止。

    两秒后，绑在身上的绳子忽然松散开。

    半分钟后，少年跨过无能为力的萧山，想到什么又跨回来，用力拔出匕首，蹲在萧山面前，“听说这把匕首很钝，啧，还卷刃了，你忍忍吧！”

    萧山再次不似人声地嚎叫，少年找了个塑料袋草草包了那根血淋淋的手指，奔向厂房外。

    他不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只凭着本能向前跑，跑出厂房门，跑进茫茫夜色，跑下山，跑到高速公路。

    他不知跑了多久，仿佛不知疲倦，目光四下逡巡，又极目远眺。

    什么也没有，除了猫头鹰啼哭似的惨叫，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少年漫无目的地寻了个方向走，提着的气倏地散了，此刻他才觉出疲惫，慢吞吞地往前挪，每一步都沉重似铁。

    走了半宿，总算见到了熟悉的建筑。

    他回头看了眼来路，梦似的，心里莫名空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