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儿今天有一点不开心。

    他小小的一团窝在榻上，百般无聊的玩着九连环。阿母都出去好久了，怎么还不回来……说好了早上要陪他看花的！

    毓儿瞅了眼窗外，发现雨停了，就蹦下了床，用手指轻轻扯了扯嬷嬷的衣袖。

    嬷嬷抱起毓儿，慈爱地问：“君子有何事？”

    毓儿指了指正房的方向。

    “君子要去女君处？”嬷嬷惊讶道：“女君还未回来……”

    毓儿才不理，不管嬷嬷说什么，都摇头。

    嬷嬷无奈，只能随他一同出去。

    毓儿又晃了晃自己的小短腿，示意要自己走。

    嬷嬷自然依他。

    毓儿走出内寝，嗅着雨后清新的空气，感觉一切都十分美好！他左瞧瞧，右瞧瞧，不是那么想阿母了。忽然，毓儿发现前方的草丛里出现了一只大蜗牛！

    小小的身子，大大的壳，头上两条长长的东西还在甩来甩去的，还在雨后出现……这一定是蜗牛吧，阿母上次告诉他的！

    毓儿好兴奋，蹲下身子观察它。嬷嬷原本想阻止，但看小君子这么高兴，就随他了，只是还密切关注着他，就怕出现什么意外。

    忽然，听见院门口传来吵闹的声音，嬷嬷还来不及阻止，毓儿就迈着小短腿出去看热闹了。嬷嬷只好跟上，好容易追到了小君子，还没喘几口气，就看见院门口站着的人，竟是林姬！

    她瞳孔一缩，慌忙低下头，看见小君子呆愣在原地，像是失了神一般。

    嬷嬷心慌不已，连忙上前，想要确认情况，忽而听到了女君的声音：“离毓儿远一点！”

    嬷嬷看着眼前一团糟的场景，几乎晕过去。

    林氏张皇回过头。

    她着一身月白色的云缎裙，身姿纤盈，面容秀美，肌肤若雪，此刻脸色惶然，更是显得格外楚楚可怜。阮延佳最恨她这般模样，当下便怒道：“谁准你来的？”

    林氏恭敬地欠身，语气很是从容不迫：“女君自华阴归来，已经半月有余。妾还未曾向女君请安，很是羞惭，故而……”

    阮延佳气极，却也无暇管她，紧张地抱着毓儿看上看下。

    毓儿却忽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声。

    阮延佳大惊，连声问他怎么了，毓儿却像是魇着了一般，不言不语，只用一双微微湿润的眼睛看着她。

    他的脸色苍白，又虚弱。

    霎那间阮延佳仿佛噩梦重临。

    小小的毓儿。林氏。还有冰冷的湖水。当日，也是这样，一模一样的场景。她抱着冷冰冰的毓儿，看着他睁着一双虚弱的眼睛，只是望着她……然后，他昏迷了过去。

    从那以后，毓儿就不会说话了。

    他成为了一个残缺的孩子。

    阮延佳抱着毓儿，流下热泪，她已经分不清眼前是记忆还是现实，只有她怀里的毓儿才是唯一的真实。她一声一声地唤毓儿的名字，他的眼睛微微恢复神采了，他张了张唇，想要说些什么。阮延佳屏住呼吸，但是毓儿怎么能说出话呢？他只是虚弱地做着口型，像是在说，阿母，阿母……阮延佳泪如雨下。

    她全身发冷，抱起毓儿，不停地叫人去寻医工。林氏的脸色惨白，已经跪了下来，阮延佳经过她身边，狠狠地甩了她一个耳光。“你最好祈祷毓儿没事。”阮延佳冷冰冰道：“不然你的下场只会千惨万惨。”

    林氏被打倒在地，不敢言语。

    阮延佳含恨看了林氏一眼，匆忙进正房了。

    医工匆匆赶来了，他给毓儿把着脉，很久不说话。

    阮延佳着急地问：“毓儿怎么了？”

    医工把脉完了，又看了看毓儿的脸色，抚了抚长须，说：“府上小君子无事，只是受惊罢了……”

    阮延佳大松一口气，听到“受惊”二字，脸色不由得沉了下来。又连忙问：“可要吃些药？”

    “自然是要的。”医工微微颔首：“一会老夫写下房子，您按着房子煎给君子吃便好。”

    阮延佳自然连连谢过，亲自送了医工，又遣人去依方子抓药。

    内寝中，阮延佳看着毓儿依旧有些苍白的小脸，对惜盈说：“吩咐下去，以后绝不准林氏靠近正院……”

    她冷冰冰地说：“若她硬要进来，便直接给她打出去。”

    惜盈默默应了，看一眼阮延佳神色，知道她此时不想被人打扰，便退出去了。

    阮延佳独自与毓儿待了很久很久。

    快到正午的时候，宋旻来了。

    阮延佳看到了，只是跪坐在一旁，脸上没有表情。

    她抬了抬眼睛，一句话都不想说。

    宋旻先看了毓儿，见毓儿只是睡了，松了一口气，又看向阮延佳，迟疑道：“你……”

    “可以了！”阮延佳忽然打断他，“不要再说了……”

    宋旻全身一震，他张了张唇，想要说些什么，但对上了妻子饱含痛苦的眼睛，他的心脏猛然刺痛了一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延佳……”仿佛过了很久很久，在一片吓人的缄默后，宋旻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是我对不住你……”

    阮延佳的眼泪静静地落下。她看着宋旻，她的郎君，这个她深深信任过的人，曾经认为可以依靠终身的人。“你只会说这个……”她含泪看着他：“对不起我，又怎么样呢？”

    “毓儿……他今年只有四岁。“她的眼泪夺眶而出：“他还能恢复健康，像以前那样吗？”

    宋旻说不出一句话。

    阮延佳轻轻擦拭着眼泪。“你走吧。”她转过头，不再看宋旻，“毓儿很好，我也很好，你不要再来了……”

    宋旻沉默了好久好久。

    “毓儿会好的……”他的声音像来自很远的地方，至少在阮延佳听来如此。“林氏那边，我会处置。延佳……”宋旻深深地呼吸了一下：“你再相信我一次吧。”

    阮延佳一动不动。

    宋旻伸出手，想要碰一碰阮延佳，但最终还是没有。他看着她的背影，轻声说：“我走了。”

    阮延佳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深深闭上了眼睛。

    过了好一会，毓儿醒了。

    他呆呆地坐起来，看着阮延佳，有些疑惑的样子，不知道自己怎么又睡过去了。

    而阮延佳只是微笑看着他。

    毓儿揉了揉眼睛，拍了拍自己的小肚子

    “毓儿饿了。”阮延佳了然，“午膳都是你爱吃的。”

    见阮延佳只是看着毓儿吃，自己却没有动筷，惜盈忍不住道：“女君，用些东西吧。午后还要进宫呢。”

    阮延佳原本并无胃口，但经惜盈一提醒，便只好吃了点。

    毓儿也想去！他记得宫里是个好大好漂亮的地方！还有好多美丽的姊姊陪他玩呢，上次姑父还送了他一个好大的玉佩！毓儿可喜欢了，但阿母告诉他，这是陛下赐下的，非常珍贵，怕他弄坏了，就先帮他收起来，等他长大以后就还给他。

    毓儿眼巴巴地看着阮延佳。

    “这次你可不能去。”阮延佳哪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日后再看看吧。”

    毓儿还有些不高兴，但忽然又觉得进宫也不是很好。就拿上次进宫来说，明明姑父这么好看，又这么温和，但见姑父前，阿母和他絮絮叨叨了好久，这个要注意，那个要注意的……特别烦！毓儿最怕烦，一下就不想去了。

    孩子想一出是一出，阮延佳也只好无奈地摇摇头了。

    但和玠儿心中对入宫美好的畅想不同，阮延佳每次都是十分谨慎的。

    雨露初歇，天光将露未露，未央宫中，依旧是云霏低垂，雾霭深深。

    阮延佳经过沧池，举目远望，万千宏丽的宫阙都浸没在未褪去的雨色中，只有含元殿琉璃的瓦檐上已然浮动出一点金灿灿的朝光。那是帝国权力的中心所在，上天于人间的投影便于此驻跸。想来当红日开始往人间赐下光辉时，第一抹必然是照耀在此的。

    不知为何，阮延佳忽而心生凛然。宫婢站在她身侧，无声的催促，阮延佳深吸一口气，加快了脚步。

    皇后听闻她来了，非常高兴，亲自出来迎接她，“可算等到你了！”

    她的脸上露出了全然喜悦的微笑。与阮延佳所想的不同，皇后脸上没有疲意，依旧如往常一样鲜妍美丽，光彩照人。她走动时发髻上金玉的步摇闪出华贵的光，不意间闪到了阮延佳的眼睛。她也微笑道：“让殿下久等了。”

    皇后不由得嗔道：“和我这么客气做什么。”她拉着阮延佳一同坐下，宫婢们给她们送上香茶。与殿外的湿冷不同，椒房殿内温暖如春，芬芳怡人。皇后是个顶顶有生活情趣的人，寝宫内时时有应季的花卉。淡黄色的寒菊花瓣上还沾着水珠，隐隐约约散发出甘甜又微有苦意的香。阮延佳嗅着这香，心中觉得这与椒房主人的心境颇为相似了。

    很快，宫婢们都退出去了，惜盈也跟着一道离开。皇后忽而叹道：“最近宫里出了何事，想来你也知道了。”

    阮延佳沉默数息：“妾不过离了长安半年，竟发生了这么大的事。”

    皇后一时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