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雨还在下。

    并不是很大的雨，仅仅只是昨日暴雨的余声。淅淅沥沥，连绵不绝地落下，像白色的丝线，又像是透明的玉珠。庭院中湿漉漉的，空气中全是闷热的潮气，阮延佳不由得叹了口气。

    “夫人今日心绪可能不会很好……”惜盈迟疑道：“女君可要小心些。”

    “这是自然。”阮延佳道，正好走到抄手游廊，她凝视着远方朦胧的天色，不禁道：“有时候，我是真不想去……”

    惜盈沉默一会，才轻声道：“您的苦，婢子都看在眼里。”

    “我哪里能算苦呢？”阮延佳淡淡道，忽然，有一滴冰冷的雨水打落在她的脸上，她的心脏随之抽痛了一下，“比我不幸的人，要多得多……”她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

    一路沉默着，到了纪夫人的住处。

    守门的女使连忙进去通传，阮延佳便站在檐下等待。纪夫人的院子里凿了一个很大的湖，每每一下雨，便更显水汽朦胧。无声的云雾如同流动着的湖水，将整个院落淋得湿透。

    过了不久，女使回来了，她行了礼，对阮延佳说：“夫人正在用早膳，女君可能要等待片刻。”

    阮延佳一愣，然后道：“我正应该进去侍奉母亲用膳……”

    她话还没有说完，便看见婢女脸上为难而恭敬的神色，阮延佳刹那间便明白了。她的神色淡了下来，只是说：“我等母亲便是了。”

    女使又一行礼，却是默默无言。

    阮延佳等待了将近半个时辰。终于，纪夫人身边最得用的女使走了出来，她亲自迎接阮延佳，又笑盈盈道：“夫人用完膳了，女君可以进去了。”

    阮延佳微微点了点头，和惜盈一道进去了。

    纪夫人的房中，常年燃着特调的安神香。

    纪夫人已经年过五旬，原本身子还算康健，可自从前些年，先君侯逝世后，精气神便大不如前。白天有些疲懒，倒也罢了，主要是夜间，常常睡不着，宋旻关爱母亲，特意寻得高人，调制了专供纪夫人使用的安神香。纪夫人自从得了它，便欢喜得不得了，日常起卧之处，都嘱人特意点上，身体也确实有所改善了。

    此刻，她正端坐于高位之上，神情淡淡地看着进来的阮延佳——尽管已经不再年轻了，她的眉眼之间，仍依稀可以看出旧时美人的风韵。她看着阮延佳，没有说一句话。

    阮延佳仿佛没有注意到，欠了欠身，给纪夫人行了礼，又道：“儿媳今日来迟了，还请母亲勿要见怪。”

    纪夫人的声音很冷淡：“比昨日长进多了。”

    阮延佳低了低头，默然半晌，才道：“儿媳昨日身体不适……”

    “罢了。我也不是不讲情理的婆母，”纪夫人冷哼一声，“逼着儿媳带病还来伺候。”

    阮延佳轻声道：“多谢母亲体谅。”

    “我体谅你，你也要时时提醒自身才是。”纪夫人道：“毓儿都多大了，还是个小儿郎，你这个做母亲的，这般惯宠他，连起卧都要在一处？”

    阮延佳安静一会，才道：“毓儿不同寻常孩子，身体要弱些，儿媳难免要多加照看他。”

    “这我自然知道！”纪夫人怒道：“你疼爱玙儿，自然是没有错处；可你身为人妻，日日同儿子在一处，却是把自己郎君给忽略了！”

    阮延佳呼吸一窒，纪夫人的话却还没有说完：“一晚两晚，到也罢了。可是将近半个月都是如此！你看你有没有个为人之妻的样子？”

    这是个很严重的指控了。阮延佳匆忙跪下，刚想出声，又听纪夫人道：“前些日子我且不提了，就说昨晚，旻儿欲去寻你，听说你又同毓儿一处，便独自在书房歇下了。旻儿知道你做母亲的心，没有同我说，你便当我不知道吗？”

    宋旻体谅她？阮延佳默然无语。而纪夫人的眼睛像刀子一般，冷冰冰地刮着她的脸。婆母自然是体谅自己的儿子，可谁来站在她的角度想一想？她的心中一片冰冷，眼眶却泛起了湿意，她安静地说：“都是儿媳的错……”

    纪夫人见她服软了，心中稍微顺意了一点。任由她跪了一会，才道：“我也知道你心中的苦处。”她示意女使扶起阮延佳，又让她坐下，“但你身为女子，怎么能埋怨自己的郎君？何况，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

    这便将如此严重的事遮掩过去了，说得如此轻描淡写……而那留给毓儿的却是永久的残缺与一生的伤痛。阮延佳的心猛一阵抽搐。有一股强烈的情绪开始生起，想要不管不顾地往外发泄。她紧紧握着手里的茶盏，茶盏冰冷的温度，微微沁入她的掌心，她强迫自己从其中抽离了。

    阮延佳淡淡微笑道：“母亲说得对。”

    “正是如此。”纪夫人微微点了点头，“何况那件事，你也有错……”

    面对着这般堂而皇之的说辞，阮延佳实在是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她的喉咙像是被梗住了一般，许久，才说出一句：“过去这么久了，儿媳自然是不介怀了。只是苦了毓儿……”

    提起长孙，纪夫人的眼中也流露出痛惜，“也是没有法子了，长安的医工都请过了，你也特意和毓儿去华阴求医，将近一年了，怎么都医不好……”

    阮延佳泪落而下。

    纪夫人望着儿媳，难得生出了怜意。她微微叹了一口气：“罢了。罢了。毓儿都这样了，我是不拦着你疼爱他的。”她的声音难得柔和：“但对待旻儿，你也要上心，切不可还是如今这般。”

    阮延佳擦拭着泪水，低低地应下。

    “一直和你说着家里的，倒是忘了正事。”纪夫人待阮延佳平静下来了，才开口道：“昨日我入宫，谒见皇后，殿下说今日下午空闲，想寻你说说话。”

    当今皇后宋氏，乃是先君侯兄长容丘侯宋彦之女。宋彦膝下仅有皇后一女，其余皆是儿郎。皇后同嫂嫂们不亲近，倒是阮延佳这个堂弟之妻关系好些，平常也喜欢邀她入宫说话。

    阮延佳只能说：“我自然听殿下的。”

    “你同皇后亲近，自是难得。”纪夫人缓缓点头，“你下午见了殿下，却是要好好劝一劝她。”

    阮延佳顿了顿：“我刚从华阴回长安，还不知宫中发生了何事。还望母亲同我讲一讲。”

    “前朝的事，不是我们妇人该管的，便不提了。”纪夫人的声音有些沉重，“左不过是陛下益壮，又甫临朝，与太傅意见多有不合罢了……”

    太傅便是容丘侯宋彦了。先帝壮年崩逝，当今冲龄践祚，由三位辅政大臣代掌国事，容丘侯更为其中煊赫者。在天子冠礼以前，几乎专擅国朝之事，其势焰之盛，震动天下。而如今天子已然加冠亲政，与容丘侯之关系，日趋紧张，朝野之中，已然流言四起，动荡初现。

    皇后身为容丘侯之女，虽与天子少年夫妻，感情深厚，但如此特殊之时期，天子难免会对皇后心生芥蒂，进而有所疏远了。

    听罢纪夫人的话，阮延佳也清楚了。她点了点头，刚想回话，又听纪夫人道：“却还不止如此，天子最近有一内宠，原是掖庭宫婢，不久前已被封做美人了……”

    阮延佳一惊：“竟如此的陛下之喜爱……”

    听及“喜爱”二字，纪夫人微微冷笑：“……是有了身孕罢了。天子至今无子，后宫有这样的喜讯，自然封赏厚重了些。”纪夫人阖上眼眸：“天子的喜爱，是世间最不可靠的东西。”

    阮延佳沉默不语，纪夫人又开口了，语气中有深深的叹息：“中宫至今未有孕息，现下必然是着急了。”纪夫人睁开眼睛，严肃地对阮延佳说：“殿下听得进你的话，你务必要好好宽慰她。切勿让殿下失了稳重，自乱阵脚，拂了陛下之意，明白吗？”

    阮延佳知道此事重要性，自然郑重道：“母亲放心，我晓得的。”

    纪夫人点了点头。对于这个儿媳，她虽然有所不满，但经年相处下来，她也知道她是个聪慧可靠的，便也放下心来。

    说了好久的话，纪夫人有些累了。恰在此时，女使端了参汤上来，阮延佳亲自侍奉纪夫人喝了，又陪纪夫人说了会话，就告退了。

    雨露已歇。

    惜盈松一口气：“雨终于停了。”

    “可算停了。”阮延佳心情好了一点：“用过膳还要入宫呢。”

    惜盈愣了下：“您想好怎么同皇后殿下说了吗？”

    “我与自己郎君都处不好关系。”阮延佳自嘲道：“却还要去劝慰殿下。”

    “您与君侯……”惜盈微微沉默：“只要您想，就可以……”

    阮延佳的声音淡了下来：“我们是绝无可能的了。”

    惜盈便没有再说话了。她们一路沉默地走着，很快便要回到住处了。风在湿润的空气中轻微的吐吸，水枝柳荡起一圈一圈浅紫色的涟漪，抖落出一阵阵淡而馨甜的香气。惜盈还是忍不住开口了：“但您方才还应了纪夫人……”

    阮延佳脚步不停，但她的心脏却忽然间错了一拍。已是巳时，日上林梢，远方是一片氤氲着水雾的白光。抚在她的脸颊上，又燥，又热，又难耐。她的眼眶，慢慢被刺激出了泪水：“是啊。”她的声音比风还要轻，“什么时候轮得到我做主？”

    惜盈心中一痛，她看向阮延佳，方欲出言安慰，却看见她的脸色猛然间惨白下来。她的心骤然下沉，顺着阮延佳的目光望去，看见一个身姿柔美的女子。而她的前面，站着一个脸色苍白，摇摇欲坠的毓儿。

    阮延佳脸色骤白，失声道：“离毓儿远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