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完全沉没，最后一层的金光逐渐湮灭在山的另一边，飞鸟啼鸣，水声无波。
周清嘉一直站在湖岸边，肖玉芜走之后，她也未挪动过位置。
一撑篙的老翁行着小舟略过湖面，竹篙靠岸，小舟停在周清嘉跟前，询问道：“这位娘子，可是要渡湖？”
周清嘉收回望着远处湖水相接之处的目光，朝那老翁道：“多谢，不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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枢密院。
一时辰之前院内已点起了灯，齐昀坐在书案前已而有一整日了。
又过了很久，不知更鼓响过几声，仲衡走进来道：“主君，院内将闭门，今夜可是在院里头休憩？”
齐昀俯首写字，一时未答。
仲衡静静站在原地，见一直未得到齐昀的回复，以后他是未曾听见自己方才说的话，便欲张口再说第二次... ...
“——备车，回府。”
当马车行至齐府府门，齐昀踏过大门之时，周清嘉已洗漱好就寝了。
齐昀步入折蕖堂，这里未点灯烛，黑漆一片。
他站了片刻，又径直转身走向了寝院。
木门刚被推开的一刹那，
帐幔内。
周清嘉睁开了眼，随后坐了起来，身上覆盖的衾被落下一片，隔着一层帐幔，她在黑暗中清楚地听见一声声脚步声。
齐昀行至床帐边，伸手拉开帐幔，微弱的光线里，他与她四目相对。
他看见她披散在肩上的发，搭在身前的衾被，还有她的一双眼。
周清嘉的视线穿过那一小块帐幔的缝隙，望向齐昀，他身上仍穿着知事官服，周清嘉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这身穿戴，一种如昨夜对敌的陌生感突袭了她心内。
“你回来了。”周清嘉率先开口。
“恩。”齐昀淡淡应了一声。
他似乎想要问些别的，却又忽然退缩了，“... ...我有事去书房，你先睡吧。”
说罢，他放下帐幔转身要走，周清嘉赶紧拉开幔子下了床，赤脚踏在地板上，她怕齐昀会直接走离，在仓促间寝衣微乱，未束的发散落在胸前。
她叫住他：“齐昀，我有些话想与你说。”
齐昀停住脚步，转过身复面向她，视线扫向地板上周清嘉的未着袜的足。“
“夜里寒凉，清嘉小心，赤足莫要染了风寒。”齐昀淡声提醒道，一如他往日的温和体贴。
周清嘉模模糊糊的看着齐昀的脸，不敢再多想，她低声应了一句，“我知道了... ...”
齐昀伸手触向周清嘉，在指尖碰着她肩头的那一刹那，周清嘉曾有微小的警觉一般的退后。
齐昀佯装未曾察觉，表情仍是温温和和的，他的右手顺着周清嘉的肩头绕至她耳后，再一路往下沿着她的脖颈，一缕缕将她的发放至后肩，小心地为她整理着乌发。
他问：“清嘉想说什么？”
周清嘉不敢看更不敢仔细体会齐昀的手落在她肌肤上的触感，她知道昨夜她就是伤的他这一只手。今夜他却仍若无事一般，温柔地为她打理。
周清嘉依旧是低声道：“……公务虽要紧，还是要小心身体，不要太劳累……”
齐昀的手在她肩上停了片刻，之后抽回，他答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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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昀依然去了书房，整个卧房内依然只有周清嘉一人宿眠。
周清嘉孤身处于混沌之中，她清晰的感知到周围的寂寥与冷硬，岑霜已经乘船去往杭州，如今在这齐府也只有她一个人。
周清嘉静立了一会儿，没有太久，她又转身去寻自己的箱笼，将自己白日里准备好的东西拿了出来。
她在刚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在面对齐昀时，竟然会生出一种不由她控制的情绪来，方才她叫住他，本来是想说明白和离的事，可她却以别的话含糊过去了。
她在愧他，畏他。
怎么可以。
她怎么可以。
周清嘉不自觉捏紧了手中拿着的木盒，暗自下定了一种决心。
今夜将诸事说个清楚，聘礼的事，莫徊山刺杀的事，将她亏欠齐昀的补了，一纸和离书写了签了，她和齐昀那便好聚好散。
这种决心莫名驱动着周清嘉直直踏出房门外，她踏入长廊，而在这时竟下起了微小的夜雨。
细雨如丝，绵绵密密，无孔不入般的浸润着一切事物。
周清嘉走到一半，踩到了长廊地板上的雨水，那股湿润感提醒了她，她竟然又忘了穿鞋，还是之前那般素衣披发的简单模样。
走到这里，周清嘉未免有些疲懒于再折回去穿鞋，长廊本有木板铺就，并不咯脚。虽说下了细雨，周清嘉习过武，总不致摔倒。
周清嘉便这么一路走去了书房。
书房里点了几盏灯烛，并不多，但有昏黄的光线自门内映射出，周清嘉走进去，一眼便看见齐昀正靠坐在小榻上，左手支着额头，闭目，似在歇息。
听到动静，齐昀即刻睁开眼，他方才原是在假寐。
周清嘉在他眼中察觉到瞬间的提防，在他发现是她之后，又换上了往日的温润平和。
齐昀注意到周清嘉仍未穿鞋，他视线放向门外，雨声渐起，他自知如今又下起了夜雨。
齐昀又看向周清嘉，目光遍及她全身，像在审查她安全与否。然无一言关切。
周清嘉拿着木盒走到齐昀身前，齐昀浅声问：“怎么还不睡？”
周清嘉道：“还有些事，我刚才忘了，想现在过来和你说。”
齐昀没有顺着她的话往下说，转而道：“下雨了。你衣裳已湿了许多。”
确实如此。
素衣面上已沾了寒水气，散发凝着几滴水珠，有的已结成了几股。
周清嘉并未在意这些，如今她的脚本是冰凉无比，而她也毫不在意。
“嗯……”
周清嘉终于问：“你手上的伤重吗？”
齐昀沉默了片刻，方答：“我以为你会一直都装作不是你。”
“... ...对不起。”周清嘉向齐昀道歉道。
“不要向我说这三个字。清嘉。”齐昀道。
周清嘉道：“他是我一定要护的人。我只能这么做。”
室内灯火微微，齐昀的半边脸都隐藏在阴影中，他又处在周清嘉视线下方，导致周清嘉并不能看清齐昀的神色。
“好 ”齐昀只说了这一个字。
“你一定要杀他吗？“周清嘉出声问。
齐昀没有回答周清嘉这句话，他低头理了理自己的袖袍，无端的透出一股清贵来。
他淡声反问道：“他是你的谁？”
周清嘉回答道：“至亲。”
只短短两字而已，却涵盖了无限蕴意。
至亲这两字有太多意味，男女之间，兄妹之间，辨不清，道不明。
齐昀一时无话。
周清嘉走近一步，将手中的木盒放在榻上的小几上，挪近一盏烛台，接着灯烛光亮，她将盒中的银票拿了出来，再张张铺开在小几上，面额俱是三千两。共有三十多张，银两总十万余。
除此之外，还有几张契书，及那只金镶玉的镯子。
“这里总共有十万九千两，另外有城南的茶庄，茶田的契书。当作是我还给你的聘礼。”周清嘉一字一句解释道。
齐昀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齐昀，我们和离吧。”
齐昀原本温和的眼神在这一刻破碎了。
取而代之的是难以掩饰的不解与偏执。
他在灯火的晦暗不明之中，挣扎着，掩饰着，像在狂风海浪中行的小舟，飘摇不定，随时一场巨浪翻腾，就可以将他彻底打翻。
他看向小几上铺平的那一张张银票，袖中的手逐渐紧握成拳。
他想过无数种可能，周清嘉或许会一直粉饰太平，或许会真的便喜欢上那个刺客，或许会同他离心背德。
但他没想到，周清嘉会直接拿出一叠银票来，提出要同他和离。
这种话说得太轻易了，齐昀不敢信。
他道：“可是我们成亲，才只四日。”
四日而已啊。
过往十余年，他同她唯一的联系便是那一纸婚书，他等了那么久，终于等到和周清嘉成亲，终于可以和她相守，可是她却说，要和离。
周清嘉亦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方道：“我不想亏欠你。之所以答应成婚，是因为彼时我急用银两，动了你的聘礼。卖了这只镯子。”
齐昀静静听着周清嘉给他的理由，握紧的手渐渐松了。
与此同时，他心底忽然滋生出一个邪恶的念头，他要用他的权，他的势，将周清嘉牢牢捆在身边，任凭她想去哪里，都只得乖乖待在这里。
天地再大那又如何，周清嘉只能是他的。
然而这个念头只是一瞬，即刻又被他掐灭了。
他爱她，无论她要做什么，想去哪里，他都拦不住。
有时候爱就是一种可悲，可悲到必须要压制欲望的地步。
“还有，那个刺客，他叫莫徊山，他原来是我母亲的徒弟，七年前我又遇见了他，他便教了我学剑。”周清嘉又向齐昀说道。
“我已经说服了他，让他离开东京。他也告诉了我，雇他刺杀的人是武阳郡公，沈三洛。”
沈三洛作为本朝郡公，亦有涉政事，如今正算得上是齐昀的政敌，派人刺杀他，也是情理之中。
雇主是谁齐昀早就知道，他不在意，他如今关心的只有周清嘉。
周清嘉接着道：“齐昀，我求你，不要杀莫徊山，我保证他以后都不会再涉足东京城，你以后也绝不会再见到他第三次。”
“或者，我还有一些银票，我把这些银票给你，好不好。”
“你是在同我做生意吗？”齐昀抬头看向周清嘉，问。
周清嘉顿了顿，道：“倘若你不需要额外的这些银票的话，我也可以... ...”
她剩下的话终究没有说出口。
齐昀忽而淡淡笑了起来，像是荒唐而又无奈的笑。
“夫妻之间，清嘉用这个同我做筹码。”
“——以后就不是了。”周清嘉的话显得有些突兀。
齐昀的笑僵在了嘴角，随后淡漠。
他慢慢道：“倘若，我不愿和离呢。”
周清嘉垂眸，“倘若真有如此之倘若，你我必得再有一战。”
屋檐外的雨下得大了些。
雨声风声一齐灌了进来。
齐昀问：“周清嘉，你爱我吗？”
“不爱——”
“——砰！”
齐昀一把打翻了榻上的小几，其上的银票契书掉落一地，那只金镶玉的镯子也摔落在地。
齐昀一手掌住周清嘉的腰，将她放倒在榻上，欺身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