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月楼依旧热闹。
这时走进来三位官家娘子，其中一位便是周清窈。
这段时日以来，周清窈一直都是闷在房中不愿出去见人，哭闷了许久，紧闭了房门，也不让婢女进去服侍。
自周齐两家已结姻亲，周清窈便一直是抑郁寡欢的模样，上一回周清嘉打她的三个巴掌，周清窈一直都忘不了，她曾向许氏哭诉为什么不去教训那个周清嘉，周清嘉她身为女兄，却敢殴打女弟。
许氏当时并未给出确切的回复，事后也只是敷衍周清窈了事，这更加让周清窈气结，也更加不愿意出去见人，直至前日，许氏命人甩着一把巨斧，破开周清窈的房门，将周清窈给拽了出来。
纵然休整了两日，周清窈还是有几分憔悴，眼角还泛着红，眼中可见一点血丝。
此次来采月楼宴饮，是周清窈好友薛娉婷邀了好久的。
薛娉婷年方十六，其父正是本朝的翰林学士，书香门第，自身也带着一股书香卷气。
同行的还有另外一位娘子，名叫赵聆，其父是如今的衙司的都知兵马使，尚且得官家器重。
三位娘子进得楼来，店中小博士便有眼色的过来了，“三位娘子，不知是要二楼哪里的雅座？”
赵聆道：“二楼西窗那一间。可还有空位？”
“自然是有，三位娘子这边请，当心台阶... ...”店中小博士答得恭敬非常，他心知像这等官家娘子，好比新鲜娇花，最最是娇贵的，出门在外，总是需人来小心供奉着。
赵聆显然有几分受用，薛娉婷不大在意，挽着周清窈的手臂一起上了楼。
至雅间落座，点了菜后，薛娉婷看周清窈这番模样，还是有几分担心。
赵聆问：“清窈，你可觉得不畅？”
周清窈未曾说话，只是抿着嘴摇了摇头，发髻间珍珠坠子轻摇，烛火映照，更透出三分美人憔悴黯然香魂的韵味来。
赵聆不免看的眼热，周清窈的才情是三人当中最好的。
薛娉婷伸手扶上周清窈的手臂，关心问道：“清窈，你若是还有什么惆怅的话，尽可说出来，我与赵聆都是相识了许多年的，说出来就好受一些，不用担心。”
周清窈动了动眼睫，张了口，好一会儿道，声音却有些干涩，“我只是...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薛娉婷满眼关怀，赵聆这时候道：“清窈，你可不能这般憔悴下去，那岂不是正中了那个周清嘉的下怀了吗？！”
声音不可谓小。
周清窈原本死寂的眸子忽然一动，像是染上了腊月的寒霜。
与此同时，这周清嘉三字，传入了正坐在隔壁的周清嘉耳中。
彼时她正端着青瓷茶杯要品名，忽然隔壁一声“周清嘉”，她的手顿住，随后又往唇边递去。
齐昀也听到了，但未有动作，只是看向周清嘉，似乎在等着她说话。
周清嘉却没有恼怒，只是照旧喝着茶。
隔壁，薛娉婷听赵聆说出这般话来，有些慌张道：“赵聆，你说这个做什么... ...”
周清窈还在这里呢。
赵聆道：“我没说什么啊，我只是说，那个周清嘉凭什么呀？凭什么她可以踩到清窈的头上去？”
周清窈没有说话，她的一只手搭在桌上，手中正握着一只白釉瓷杯，她微低着头，看不大清她的神色。
薛娉婷作和事佬，她道：“赵聆，今日来这里宴饮，正是来舒缓心情的，清窈本就心情不佳... ...”
赵聆反驳薛娉婷道：“我自然知道今日来这里是做什么的，不用你来提醒我，我可没忘。”
薛娉婷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她心中叹了口气，罢了，这几年赵聆一直都是这个模样。
赵聆接着道：“清窈，你自小便是东京里一等一好的娘子，琴棋六艺，书画辞赋，就没有你不擅长的，当年便是昌荣郡主娘娘，都曾夸赞过你呢。”
“可是那个周清嘉呢？”
“自小死了爹娘，一身的粗鄙毛病，这几年在东京城里闹了多少笑话？就前年，昌荣郡主府上的宴会上，周清嘉竟然放火烧房，闹得整个宴会都是乌烟瘴气的。去年，竟还有人看到她出入烟花场所，毫无羞赧之意，我可听说，她当时身边可围了不止一位郎君呢... ...”
薛娉婷有些听不下去了，教养使然，这些粗鄙之言她实在不敢去想。
她转头去看周清窈的神色，却见她还是那般沉默的模样。
“赵聆，你做什么总在说这个？”薛娉婷问她。
赵聆对薛娉婷这番质问的话有些不满，她道：“你若是不愿意听，那便出去呗。我可没有强绑着你在这里听。”
“你... ...”薛娉婷一下子无语了。
“今日是来小聚宴饮的，我不想同你争口。”赵聆道。
她又说：“周清嘉这般言行无状，可不是我污蔑她的，就上月。她竟然拎着把铁锤就去砸破了家奴的院门，还走到了家奴的房里去，领出来一个奴婢。我可是听了不止一人说过，她领出来的那个奴婢，衣衫可是不整的... ...”
赵聆的话越来越有些不入耳，薛娉婷一贯是四书五经里熏陶长大的，听不得这些，她对于这些坊间传闻一向不置可否，即使她心中已然有些偏向了。
“赵聆... ...”薛娉婷阻止她继续说，“你我都是未出阁的娘子，公然说出这些，可是不妥？”
赵聆却不甚在乎道：“我不过只是说说，像那周清嘉，她可是做了呢。怎么，让人做还不让人说了么？”
薛娉婷又是无话。
“像周清嘉这等人，她行事我是一向看不上的... ...”赵聆又继续碎碎几句。
“——看不上便看不上，她是我女兄，轮得到你在我面前来嚼舌吗？！”
周清窈忽然出声，语气冷得可怕。
赵聆连同薛娉婷俱是一呆。
赵聆还未曾反应过来周清窈这是什么意思，慌忙找补道：“清窈，我无甚恶意，只是我为你有些不平... ...”
“我不平，用的着你来鸣吗？”周清窈反问。
“用不着你借着为我的名头来贬周清嘉，你贬她，就是在贬周家，贬周家，贬周家，就是在贬我。”
“你是真以为我听不懂还是我耳力不好？或是以为我会忍让着你？”
“周清嘉她姓周，是周家的娘子，她身上和我流着一样的血，你又是我的谁？我用你来在这里明褒暗贬吗？”
赵聆有些慌乱，她脸色白了一些，忙道：“清窈，对不起，我原本以为，你是讨厌她的，所有我才会这么说。”
“我是讨厌她，但这是我的事，轮不到你来插手。赵聆，注意好你的分寸。”周清窈冷言警告她道。
薛娉婷坐在周清窈旁边，好一会儿说不出话。
震惊，实在是震惊。
她伸手扶上周清窈的肩膀，劝道：“清窈，赵聆她并非有意，只是一时管不住嘴罢了，你莫生她的气。今日来这里，不就是为了开心的么？”
赵聆干笑道：“是啊，是啊。”
周清窈没有再说话，继续沉默了。
但到底还是有些在意赵聆这般说话的。
一时场面便冷了下来。
周清嘉坐在在隔壁，听到周清窈这么说，却不悲也不喜，还是那副平淡的模样。
于她而言，周家人还是其他人如何看她，都已经不重要了。
薛娉婷主动找起了话题聊：“咦？玉芜还未来么？”
肖玉芜，作为本朝殿前司都指挥使的独女，很有股随心所欲自在安然的作风。素日里不学针织女工，琴棋六艺，把弄着一支玉萧，耍刀弄棒的。
肖家与薛家是世交，因着这层关系，肖玉芜偶尔也会来与三位聚一聚。
说到肖玉芜，赵聆像是又寻到了可说的东西，道：“肖玉芜，我昨日可也听说了，她竟拿着那只玉萧，就去... ...”
“——不编排别人家的事会死吗？”
忽然一句女声自竹帘外传进来。
不娇不媚，不柔不温，自成一派，带着少有的洒脱矜骄之意。
一只素手探入竹帘，接着竹帘被一卷，一位身着琥珀色襦裙，腰间别了一只玉萧的女子走了进来。
正是肖玉芜。
肖玉芜长得不似周清窈那般娇媚，更多了几分英气，她的身量也更高些。
“玉芜，你来了，快坐。”薛娉婷招待道。
肖玉芜坐在赵聆旁边，却不与她说话，包厢内的气氛确实有几分不佳，肖玉芜却像浑然未觉般，自顾自的倒茶喝。赵聆心中也觉得有几分尴尬。
肖玉芜对薛娉婷问：“菜还未上吗？”
“一刻前已点了菜，应当快了。”
正这时。
“诸位娘子，菜来了！”店中小博士已端着菜撩帘进来。
肖玉芜先举了筷子，夹了一块鱼，道：“这采月楼的鱼倒是一如既往的好吃。”
隔壁。
齐昀给周清嘉夹了一块芙蓉酥，道：“这芙蓉酥也是采月楼的招牌，清嘉你尝一尝。”
周清嘉先道了声：“谢谢。”夹了那块芙蓉酥放入口中，
齐昀沉默了一会儿，道：“清嘉，你不必事事都与我说谢谢的。”
周清嘉顿了顿，她道：“习惯了。”
忽然，空气中好像传进来一股锐利的寒风，冷的直直要冻彻了人的骨头一般。
烛盏之上，灯火微摇。
一柄寒剑突兀的自竹窗上刺进来，直指齐昀要害。
剑很快。
齐昀的反应亦快。
他迅速闪身，躲过那一剑，剑锋凌厉，齐昀身上的太师青的衣袍飞舞一片。
齐昀对周清嘉喊道：“清嘉，你先躲开！”
周清嘉手中还拿着竹筷碗碟，嘴里还含着方才齐昀夹给她的芙蓉酥，眼中却在望着那柄剑。
她往后退去。
那名执剑的刺客也自竹窗上飞进来。
黑衣，竹笠，寒剑——
——莫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