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冷得入骨，秦卿绾回到摘月苑才觉外面寒冷异常。
只是当时想要赢的心太盛，一时竟然失去知觉。
回来路上她一直在思索煎茶一事，进院分别时竟也忘了与萧霁说句话。
秦卿绾自觉失了礼数。
不管萧霁今日所为是什么出发点，都帮了她无疑。
思来想去又觉得算了，还是改日见了再道谢吧。
煎茶比试京都早有先例，听说最早也是出自皇室。
只是起源的消息遥远，后来皇家有意掩盖，便渐渐不为人知。
故事不为人知，规矩却流传出去，成了王公贵族甚至民间富户效仿的对象。
煎茶共分为三道。
一道茶为公共茶，即由品茶的判官们提供的茶和水。比试之人用相同的茶，按传统固定工序来煮，分个高下。
二道茶则为密己茶，自己备茶，按照自己的方法煮茶。这也是每每比试大家各显神通的地方，越是高门显贵，越是世家大族，便越占优势。
如果说二道茶最容易出彩，那三道茶则最难办。
三道茶名为百家茶。
品鉴人要有百人以上，出去原定判官，要提前拟定剩下九十多人名单。
而且要一个人煮百人份茶，越是名贵的茶，越是难以出茶色和茶味。
因为三道茶难度最高，参与人最多，议论最广泛，所以品鉴结果所占比重也最大。
前两道茶合起来的品鉴结果才与百人茶相同。
秦卿绾正坐着沉思，就见烟霞和萧远一前一后进来。
萧远老远就笑呵呵的，与烟霞保持着半步距离，跟在后面。
一进门，萧远就赶紧放下双手捧着的台盆，连忙撤了双手去捏耳垂，呲牙咧嘴地对秦卿绾说：“哦吼吼，王妃，小的失礼了。”
“这是府里新得的银屑炭，王爷交代，给王妃院里烧得暖和些。”
秦卿绾有些意外：“院里地龙已是十分暖和，怎么还加了炭火？”
萧远只是笑。
秦卿绾却冷不丁想起，今日离开箭场，是萧霁轻握着她的手离开的。
那时周围议论纷纷，她又很冷，便分不出多余的精力，任由萧霁带着走。冰天雪地里，甚至有种安心感。
烟霞猛地拍萧远肩膀一下子：“不知道天天在傻乐什么。”
“摘月苑风水好，来了就高兴。”萧远被拍一下，不但不恼，看着更乐呵了。
萧远一路走远了，烟霞才把目光收回来，就见秦卿绾正打趣似的看着她。
“姑娘干嘛这样看我。”说着便把头别开了。
“我就是觉着有的人之前不是很烦人家么，怎么现在倒是亲近起来。”
“我才没有跟他亲近！”烟霞立刻否认，秦卿绾依旧看着她不说话，烟霞才又道，“我看这个人整日乐呵呵的，咱有什么事他也跑在前头，实心眼儿得很。”
秦卿绾笑了：“我竟不知传说中阎王身边的无常将军，在我们烟霞眼里竟然是个实心眼儿。”
烟霞一时间羞臊起来，生出一种前些年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感觉，实在不知掉该如何招架秦卿绾。
“王妃现在坏得很，这就是你教我的那句什么，‘近朱者红色’吧。”
秦卿绾没想到她会有这句，这个“朱”，不必想，定然是萧霁了。
除了萧霁最开始的抢亲让她百般不解，后面倒是对她也没有刁难。可是明显萧霁也并不是真的心仪于她，萧霁抢婚是想做什么，秦卿绾有些猜不透。
但是可以肯定，定然不是外界所传，萧朗的东西他都要抢这种说法。
过一会儿烟霞缓过来，说起煎茶比试的事情。
“煎茶比试得进行好几天呢，这吴将军真是随性而为，眼看就到年下了，还要陪她搞这破比试。”
秦卿绾深处食指，按了按太阳穴：“到年关，拿回咱的宅院。也好。”
烟霞点头：“姑娘准备怎么做？”
“母亲留下的茶饼可是在仓储房中？”
“是的，一直在。”
“好，明日回去取。”
却说萧乾一路推着萧朗回了太子府，一路都不曾假手他人。
兄弟二人虽不是同母所生，却比萧朗和萧霁这对亲兄弟看上去亲密的多。
兄友弟恭的场面传扬开来，纷纷赞颂二人，便衬得萧霁更孤僻难驯起来，现在又满心满脑在王妃身上，竟还是个好色之徒。
秦卿绾原本要嫁萧朗，现在却嫁给了萧霁。虽然皇上都已经许了，但是民间猜测，秦卿绾是兄弟二人不合的重要因素。
一时间她竟然成了红颜祸水。
原本她也是“萧霁受害者”，现在成了“萧霁同路人”。
秦卿绾知道后虽没有大波澜，心里还是免不了骂上几句萧霁心机深沉。
萧乾送罢萧朗，才上了马车，回自己的住处。
一进门，他便解了黑色大氅，随手丢给一旁的侍从。
“鱼呢？”
“鱼不太好呢殿下，似是有些呼吸不过来。”
听到这话，萧乾居然笑了。
他没有去正堂，反而大步走向偏殿。
这处偏殿光线明亮，但是却冷得厉害。
萧乾的住处到处地龙都烧得暖烘烘的，唯独这间没有一丝热气。
屋子陈设简单整齐，榉木的椅子两把，桌案一处。
此外便只剩一口硕大且巨高的陶缸，摆在房间正中间，显得有些突兀。
人若想往里看，得踩上旁边放的木凳，才能一窥究竟。
萧乾只是站在陶缸外，听见缸内有想动，似是鱼在吐泡泡，又似在撞击缸壁。
萧乾对侍从打了个手势，侍从立刻捧来干馒。萧乾不紧不慢地将其撕碎，高高举起手，轻轻放进水中。
缸内动静全无。
“看来不满意呀。”
侍从立刻放下馒头，端了一盆冰块过来。
萧乾退后两步，饶有兴致地往缸内投掷冰块。
冰块个头不小，又十分坚硬，每砸下去一下，缸内都发出巨大的响动。
不一会儿，腥味儿弥漫。
血腥味儿。
“殿下，可能……”
“可惜了，拖出去吧。”萧乾很扫兴地把最后一块冰扔进陶缸。
侍从一招手，进来几个人高马大的男人，熟练地爬上缸口，拖出那条“死鱼”。
拖出来的哪是什么鱼，分明是被五花大绑的一个男人。
那人口中还含着一根竹管，应是留的呼吸口。
可是那人身上脸上早已泡的发白，最准乌紫，脸上身上都是血迹，赤条条硬邦邦。
萧乾只瞥了一眼，转身道：“记得换水，养鱼还得要新水。”
侍从连声答是，一时间屋内静寂如死水。
翌日一早，秦将军府的大门便被扣响。
家丁开门后愣神一瞬。
细碎的飘雪纷纷扬扬落下，地面已经积了薄薄一层。
车轱辘轧过的地方留下横斜交叉的折痕。
一纤弱女子头发高高束起，只插了一根简单的玉簪。
身披红色斗篷，白色的毛领恰到好处地偎着她细长白嫩的脖颈。
女子眼睛正盯着远处，鸦羽睫毛上还沾着点飞雪。
她看上去入了神，不知道来往匆匆的小商贩有什么吸引她的地方。
“我们来拜访秦侍郎。”直到旁边的婢女开了口，家丁才反应过来。
“请报上姓名，我好通报。”
烟霞有些不耐烦，正要说什么，被秦卿绾一把拦下。
秦卿绾道：“秦卿绾，前来拜访叔父。”
家丁的脸色突然变得有些复杂，只说句稍后，便关了门进去。
“回自己家还通报上了，什么道理！”
秦卿绾默不答话，只是仰头看着门匾上的大字。
“秦将军府。”
里面的人姓秦，但不是将军。
怎配住。
秦卿绾站得腰都有些酸了，门才方方打开。
秦永成亲自出来迎。
“绾绾回家，怎么还通报上了，只管进来，只当自己家便是。”
秦卿绾笑了：“是啊，叔父住在这点时候，只管当作自己家便是。”
秦永成的嘴角僵了僵，他早听说皇上给的彩头是什么，正气恼，想给她一个下马威。
没想到这个丫头片子嫁进礼亲王府，真把自己当盘菜了，对他说话如此不客气。
秦永成接了人，迎了就往正堂带：“你叔母正在前厅用早膳呢，知道你回来一定很高兴，你去与她见见。”
有些话他不好与秦卿绾说，女人之间说起来就方便很多。
郑氏又像来办法多，秦永成想着还是得让秦卿绾不要太嚣张才好。
秦卿绾却停了脚：“不了。侄女今日回来是要取走母亲一样东西。”
“咱秦家的东西，你想用什么，只要跟叔父说一声就行。什么东西？”
秦永成说话故技重施，秦卿绾有些不耐，只是不想与他多言语。
明明是与父亲相似的脸，却满是虚假与伪善。
“母亲嫁妆中的茶饼。”
“哦？有这种东西？”秦永成看着很是惊讶，“你母亲的嫁妆是否还保存着不好说，毕竟这么多年了。”
“我们夫人的嫁妆自是一动也未动过的，老将军不会用夫人的嫁妆，老将军的荫封也犯不上用。”烟霞抢话道。
“大胆，主子说话，哪有你插嘴道份。”郑氏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房里出来了。
秦卿绾淡淡抬眼：“烟霞虽缺礼数，说的倒也是实话。”
“王爷还在府里等着我回去，我便不与叔父叔母多叙了。”
秦卿绾说完，便自顾自往仓储室走去。
秦卿绾走到门口，发觉二人竟然没跟来。
不是两人作风，隐隐觉得不好。
推开门，果然。
曾经快要溢出的藏品和物件，眼下只剩些稀稀疏疏的摆件。
秦卿绾直奔茶箱，一打开，空空如也。
“姑娘，这……”
“叔父究竟有什么需要这么多银钱的地方，竟然能这么不顾忌地将我家家产拿去变卖。”
“这事估计也就郑嬷嬷能知道一二。”
正说着，门被轻生扣响，正是郑嬷嬷。
“拜见王妃。”
郑嬷嬷一进来便与秦卿绾见礼，秦卿绾忙一把扶住。
“嬷嬷近日可好，见嬷嬷消瘦许多。”
“冬日容易咳嗽，老毛病了，没有大碍。”
“嬷嬷可知家里物件都去了何处？”烟霞心直口快忙问。
郑嬷嬷摇头：“不知道是不是他们对我起了疑心，这种银钱上的私密事情，老奴都没机会接触。”
眼下鸠占鹊巢，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就在秦卿绾有些挫败时，郑嬷嬷从胸襟处掏出一叠纸。
“这里面是老奴初随他们入府时，登记的库房物件。姑娘拿好，来日清算时也好有个凭证。”
秦卿绾接过，看着郑嬷嬷黢黑的面皮，发皱的眼角，心中酸涩，只应了声“好”。
“老奴不宜久留，我得走了。”
说着郑嬷嬷退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秦卿绾才与烟霞慢慢出去，院内一片寂静，竟无一人等候。
“我们找他们问个明白！”烟霞生气道。
“有什么可问的，再等等。”
“可是，二道茶怎么办？王府的茶虽然名贵，终是不能与夫人的相比。”
秦卿绾心知，母亲留下的茶饼，是雪山银针所制。银针已不易得，更何况是雪山之巅的产物。
二道茶想胜出，没有些稀罕东西，希望便渺茫了。
秦卿绾走到门外，并未看见来时的车马。
反而有一乘金顶大轿在外等候。
“王妃。”
她一脚刚迈出门，为首的轿夫便迎上来。
“奉王爷之命，接王妃回府。”
秦卿绾有些意外。
“王爷倒是越发会讨姑娘欢心了。”烟霞言语之间对萧霁的成见少了不少。
待一上轿，轿夫便递上了手炉。
五大三粗的轿夫，双手极不适应似的捧着个精致小巧的手炉，看上去有些滑稽。
秦卿绾一接过，坐上轿子，手和心一起暖和起来。
在秦永成那里染上的不快已然消散了不少。
礼亲王府仓储室破天荒开了门，掌了灯。
萧霁在里面挑挑拣拣半天了。
萧远跟在后面，最吧啦个没完。
“王妃每回去一次，铁定是伤心着回来。她且不知道秦侍郎把将军府的东西都快败光了。王爷您怎么也不知道心急呢。”
“那没有了，这不是还有。”萧霁不以为然。
“王爷您是财大气粗，将军府自然是不能跟王府比。但是将军府的东西也不少啊，那可都是咱王妃的东西。王妃的东西就这么被别人占去还糟蹋了，您忍得下这口气王妃可忍不下。”
萧霁低头思索了一会儿。
“我知道。”
“那怎么办呢王爷，咱就这么看着啊。”
“不是正比试着呢么，赢了比试，什么都拿回来了。”
萧远撇嘴：“您对王妃可真有信心。”
萧远看来找去，终于找到了要找的东西。
“就是这个了。”
萧远一看，乐了。
“原来王爷是给王妃找茶饼呢，有王爷帮忙，咱王妃这次煎茶肯定赢。”
看了一会儿，萧远又惊叫起来：“王爷，您确定您没拿错哈。”
萧霁：？
“这，这可是，这可是娘娘生前最爱的茶……就剩这最后一块了……”
萧远拿着茶饼有些愣神，一时竟然也搞不明白为什么会把它拿出来。
只是昨日那张输了射箭之后沉默暗淡的小脸，让他的心揪得不舒服。原本星亮的眸子，蓄了水一般，最后看也没看他便回了摘月苑。
若是可以，他不想再看那眸子暗下去。
“就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