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妃对下毒之事供认不讳。
“妾只是陛下的后妃之一,却是硕儿唯一的母亲。他要做的事,妾全力支持。”
锦衣卫在永寿宫搜出了齐王朱硕的藏匿之物,除银票外,还有一只牛角杯,经珠兀儿辨认,确认跟伯伯图的那只是一对。
至此,人证、物证俱全。
原来他们计划,北鞑兵至,斩杀太子朱权,京城伏兵起事,宫中对皇帝下手,四管齐下,务必夺下大位。
齐王朱硕再无推脱,皇帝朱权震怒,赐了毒酒。德妃闻信,在冷宫撞柱而亡。硕党人人惊惶,以为大祸临头,但皇帝未行株连。不知是人年纪大了发了慈悲,还是要给新君留些人手。
消息传来,朱敏无有击溃对手的快意,只是感觉疲惫。皇位之争,从来都是你死我活,毫无情分可言。对此,她已有了悟,但明白是一回事,面对又是另外的事。
“怎么不说话?”宣锐拥住朱敏,低声道。经过半月将息,他身上的伤已开始结痂,无需日日卧床,坐立自如。
“困,想睡觉。”朱敏抱住他的腰,头往胸膛上蹭蹭,闭着眼睛道。
“回去歇息。”宣锐说完,就要喊谢礼送她回春晖阁,朱敏却是不让,说在此甚好。
这些日子,她隔三差五就来天牢。看着宣锐一日日痊愈,心中才稍觉宽慰。
“等你脱罪,我就出宫,跟你回孚山城。”
宣锐笑笑,眸光闪动,想说什么终究未有出口,只是调整坐姿,让怀中人靠得更舒服些。
地上烧着火盆,银兽碳里加了香料,香烟袅袅,给墙上的背影蒙上薄纱。
未几,诏命下达。
宣锐被贬为梧州龙山驿丞,即日出发。
朱敏得知时,正在东宫跟太子妃梁玉挑选布料,准备冬衣。
“我去找父皇!”朱敏说着就往外走,却见内侍正在关闭宫门。
“公主,太子有令,今日谁也不得外出。凡事等他回来。”
这一等就等到了戌时。
朱岩一身冷气地进来,让人摆膳。
“皇兄,我现在能走了吧?”朱敏一脸焦急。
“宣锐已出京城,此时城门已闭,你去哪儿?”朱岩看她一眼,“坐下吃饭。”
朱敏毫无胃口,问究竟出了何事。
“北鞑之事,齐王心腹不是供认与宣锐无关吗?宣锐无罪,父皇为何要罚他?”
“给事中上本,参宣锐罔顾国法,纵渔人出海。”
闻言,朱敏怔住。孚山城的事还是捅到明面上来了。
梁玉盛了碗肉汤放在朱敏面前,劝她好歹吃一点。
朱敏不动,忽地抬头,对朱岩道:“不对!私人出海乃死罪,为何只是贬官?父皇知道对不对?你也知道?”
朱权夹块香菇放进嘴里,没有否认。
“父皇想开海,但违反祖训,只能暗地试行,本想等孚山城有了成效,依次推广,可奏本压不住,前天早朝,给事中刚奏完,右都御史陆然也上了奏本,证据凿凿,父皇只能按律行事。”
原来,这就是宣锐所谓的“该知道的都知道。”
朱敏只觉一颗心坠进深渊。
明明委屈了宣锐,还要做出一副皇恩浩荡的模样,让人谢拜谢。
讨厌。
还有,为何是梧州!千里迢迢不说,瘴气弥漫,乃苗人居地。宣锐堂堂青金卫指挥使,居然要去做驿丞,简直是羞辱至极!
似乎听到了朱敏的腹诽,朱权继续道:“此时,活着比什么都强!东山再起的前提是有山!”
朱敏不答,起身要走,却被梁玉拦下。
“妹妹,你可不能冲动,父皇毕竟是父皇,他做事有很多考量,也自有安排。”
“我不找他。找他没用。”朱敏冷声道。
“那你要——”
“找背后之人。奏折不早不晚,这时出现,巧的可笑。”朱敏望向朱权,“皇兄也说了,奏折压不住,那之前为何能压住?”
“都让王尚书拦下了。但他家书房失窃,这些折子丢了四本。”
梁玉惊诧:“谁人敢去兵部尚书家中偷盗?”
朱权扬起下巴:“王大人正在彻查,估计很快会有信来。”
果然,四日后,那毛贼被抓获。
不是别人,正是王旭家的仆从,一个十六岁的男仆。
他行窃的目的是报仇,替沈瑜。
“沈瑜?”王旭隐约听过这个名字,他想了想,道,“可是孚山城沈家螟蛉子,掌管弘文馆的沈瑜?”
“宣锐杀了我的恩公,我要他偿命。”
“你,你可是‘绿豆’?”
男仆点头,大笑道:“可惜,我下手晚了,该连你一起毒杀的。王大人,你可要小心了。”
王旭吃了一惊,堂堂尚书府,居然被贼寇潜藏。
“说,你的同伙都有谁?”
回答是一口鲜血,只见那绿豆咬舌自尽,脸上带着满足的笑意。
这事王旭如实禀告皇帝,朱权让他继续追查,却无有所获。
“陛下,根据之前宣锐来信,沈瑜培养的谍探,只剩一名“绿豆”尚未归案。现在绿豆伏法,不宜大肆牵涉。人心惶惶,人人自危,也做不好事。”
朱权有些不甘,却也明白“兔子叫也种豆” 的道理。
他准了王旭所议,此案到此为止,但加强户帖勘验,各地对外来之人,查看之余,要登记造册。
王旭又问青金卫指挥使的安排。
“你是兵部尚书,你荐人就是。”朱权道,“若无合适的,就放着,时下太平,不着急。”
“陛下圣明。那就让杨田千户长继续暂代指挥使,负责全卫。他是宣锐一手带出来的,忠心耿耿,能力也不错。”
朱权看看王旭,点头应允。
王旭还想说什么,却见皇帝打了个哈欠,显然是累了,他只好告退。
一出养心殿,就见朱敏正等得心焦。
“如何,陛下怎么说?”
“公主莫急!”王旭请朱敏边走边说。
“老臣提及宣锐,陛下没说什么,但不反感,也没任命新的指挥使,所以……得再等等。”
“要等到何时啊?”朱敏拢着被风吹乱的头发,“陛下也太狠心了!宣锐立了这么大的功,说贬就贬。”
王旭见前后无人,压低嗓子,道:“那小子可是让陛下失去了儿子跟爱妃。说真的,陛下已经是宽赦处罚了,公主别抱怨,耐心些。”
“可他救了全京城乃至全尚国的人,包括陛下自己。”朱敏还是不服。
“理是这么个理,可人不能总讲理不讲情啊,陛下也是人。受这么大创,怎么也得让他出出气,不是?”
“王尚书体贴圣意,小女子佩服,您慢走。”
见说不下去,朱敏决定节省口舌,她扔下王旭,转身就走。
既然皇帝指望不上,那就只能自己来。
朱敏回春晖阁收拾行囊,让谢礼带她去梧州。
“将军有令,让殿下留在宫中。”谢礼拒绝了她的要求,“将军还说,有的法子用一次就好,用第二次就不好玩了。”
啊!他倒是知道。朱敏的确准备再次死遁,反正皇帝不册封她,名义上她还是“王捷”。一个平民女子消失,更是鬼神不知。
“他有好法子吗?”朱敏道,肩上的包袱并未放下。
“等。”
“等?等什么?”
“机会。”
“什么机会?”
“这个在下不知,将军没有说。”
今天这是怎么了,王旭让她等,宣锐也让她等,能等来什么呢?
答案在四个月后揭晓。
梧州苗人再次械斗。这次两边人马扯起队伍,势要争个你死我活,知府根本管不住,只好急书朝廷,请求派兵,防止有人趁火打劫。
朱权却不理,说等两天再议。
众臣工正猜不透皇帝的哑谜时,梧州知府的第二封急报又至,说事情已决,龙山驿丞宣锐出面,化干戈为玉帛,械斗双方握手言和。
“不愧是朕的威远将军啊,不战而屈人之兵。”朱权心下暗喜,面上不动声色,他放下奏折,问秉笔周平,“立功该赏吧?怎么赏呢?”
“陛下仁心宅厚,任人唯贤,宣将军乃栋梁之才,还请陛下裁决。”
“官复原职如何?会不会太快了?”
“从梧州到澄州,水陆并行,需三个月,那时陌上花开,正该归啊。”
“这两天读书啦,还跟朕拽文!”朱权笑起来,“拟旨!”
旨意有两道。
朱敏接旨的时候,一度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
但周平字正腔圆,说得明白。
“王姑娘,陛下说了,许你在宫中过完年节。”
转眼到了阳春三月,柳暗花明,桃之夭夭。
宣锐一行人弃舟换马,穿过澄州,奔向孚山城。
一进城,就听人们嚷着什么“紫英万年,买一赠一”朝城西涌去。
杨园道:“将军,属下先回府,您慢行。”
不等他说完,宣锐已打马前行,径奔海边。
碧波荡漾,海鸥翔鸣,一个人影正坐在礁石上濯足。
很快两只脚变成四只脚,两白两黑,两小两大。
太阳灿灿照着,偶有低喃传来。
“孚,信也,相信的信。据说徐福第一次寻仙归来,便在此处登岸。嬴政大喜,赐名孚山。之后人烟聚集,造屋起城,是为孚山城。”
“这匕首上的玉鼓呢?”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