沟头县,因背靠长沟山得名。山上多土石,少植木,连日大雨,冲起滚滚石流泥浆,把县城屋舍毁了个十之八九,县衙也不例外。灾害发生在夜间,熟睡中的人们被轰鸣声惊醒,懵懂中根本来不及逃避。
传递灾报的是个更夫,他从泥水乱石中蹚出,徒步赶了两天才到直隶府衙,之后急书飞奏,朝廷这才得知灾情,皇帝朱权立刻调兵遣将。
可朝廷六部人手济济,怎么会让储君太子亲自赈灾呢?朱岩入主东宫之前,就参与过宁州旱灾善后之事,荒政经验已有,何必还要亲临?
朱敏听完内侍回报,心头冒起数个疑问。微风吹来,摇曳灯烛,那一跳一晃的烛光在她脸上抹过道道阴影。
她禁不住去看侧旁的太子妃,谁知梁玉倒是淡然,面上不带一丝忧郁,反而是有浅浅的喜悦。
似是体察到小姑的不解,梁玉开口道:“这是你皇兄想做的事。”言外之意,夫君心想事成,她自是替他开心。
她拢了拢衣袖,又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他若不去,朝廷的恩典根本落不到灾民手中。”
“嗯?”朱敏惊讶地竖起了耳朵。
“不说远的,就说之前的武鸣、清河、阳曲、白浪四县,户部一共拨下二十万两的救灾银,可最后每县只拿到两万。这点银子,买米都不够,更别提建屋、耕种。
“武鸣县的许县令气愤不过,连上五封奏折,都被压下。最后他只好给夏尚书写信,求恩师可怜黎庶。夏尚书大惊,请求彻查,竟是层层克扣,几剩于无。”
闻言,朱敏急道:“赈灾的不是户部郎中郑海吗?”
“别提啦,就是他,中饱私囊最多。”梁玉捏起右手的拇指、食指与中指,“这么多银子,他敢拿,却没命花,父皇给了他个斩立决。”
朱敏叹口气,刚想说罪有应得,却忽然觉得哪里不对。这么大的贪墨案,邸报上没见啊。她仔细想了想,确实没读到过。不应该,此种以儆效尤的大案,正是朝廷立威立信的机会,缘何没有申明昭示天下呢?
原因只有一个,昭示的后果更严重。
皇帝朱权极憎贪吏,处理起来毫不手软,可他也极重声誉,听不得世人评议皇家。看来郑海贪墨牵涉到了皇族,朱权不得不忍气吞声,暗地处理了事。
朱敏想着,问梁玉:“郑海被斩,可有株连,他家人呢?”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诛了三族。可怜德妃娘娘,一把年纪还要脱簪请罪。”梁玉说得幽幽,眸色却是跃动闪耀。
朱敏这才知道,郑海夫人乃德妃远房表侄女。这些弯弯绕绕的人际,真是猜都猜不到。
她不由扶额,郑海如此胆大,自是仗着背后贵人,这贵人嘛,一个模糊的念头浮出脑海,朱敏正要细想,却被婢女的请示打断。
“太子妃,晚膳早已备好,请问是现在安排吗?”
刚才一直忙着打发朱岩出门,连饭都没顾上,然已经亥时,早饿过劲去,朱敏不想吃,梁玉也无胃口,两人只喝了点菜羹,就歇下了。
自此朱敏就暂住东宫,陪着梁玉,候望太子消息。
慢慢的,准信一个个传来:一千零五户灾民得救,棚房搭起,米粮到位,马远知县还活着,泥石清理昼夜进行——
救济之事进展顺利,朝廷上下松了口气,皇帝朱权的牙疼愈合,开始正常进食。
后宫凝滞的空气复又流动。
这一日,梁玉要做些芙蓉饼给朱岩带去。这芙蓉饼要用到新鲜芙蓉花,朱敏便带着侍从去宫后苑的芙蓉林摘花。
花香扑鼻,翠绿遮眼,一进后苑,人就莫名轻松,连步子都快了许多。朱敏一行七人,齐齐动手,很快就采足四篮芙蓉花。
忽然,一个婢女吸着鼻子道:“好像是桂花。”
提着篮子的内侍接口道:“是,我也闻到了。”
桂花消淤,梁玉爱喝桂花茶,朱敏自是知道,她听了侍从们的话,抬头看向远处的假山,山后就是一片桂花。
“你们把芙蓉花送回去。”朱敏打发众人回东宫,只带了一个婢女去折桂花。
刚转过假山,就听笑声阵阵。
“小姐,这银桂最衬您,真好看。桂花簪头,荣华富贵,恭喜小姐。”
“又乱说,小心让人听见。这桂花是给娘娘的,把那枝折下来,还有那枝。”
“娘娘一个人用不了这么多,奴婢敢说,一会儿娘娘一定给您簪上。”
朱敏闻言,不想被误会成隔墙的耳朵,刚要转身回避,不妨身后的婢女开口道:“公主,您看这枝可好?”
对面的笑声戛然而止。
朱敏点头,又选了几枝含苞未放的,一一折下。对方既已知觉,避开反成了掩饰,不如大大方方地折花,本来也不是故意的。
可惜对方不这样想。
就在朱敏二人折返时,石径上多了五条黑影。
为首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子,粉面杏眼,身穿桃红衫裙,乍看如小荷尖尖,奈何两眉粗浓,生生打破这份娇嫩,反添粗野。
朱敏认得她,德妃娘娘的外孙女,赵秀婷。
“五公主,好雅兴,折这么多桂花,可是要给娘娘送去?”赵秀婷没有行礼,只是瞅着朱敏,冷声冷气。
朱敏不理她。对没有教养之人,多看一眼都是对自己的脏污。
“我们走。”朱敏示意身侧婢女绕路。
然赵秀婷不让,她上前一步,恨声道:“朱敏,你有什么了不起!你就会装死弄鬼,骗人骗己,你少得意!——反正你这辈子都觅不得好驸马,一次一次嫁不出去,成为京城笑话!”
好恶毒,专挑伤疤揭。
跟着朱敏的婢女气不过,立刻喝道:“赵小姐,你休得无礼。敏公主不跟你一般见识,不治你的不恭不敬,你少蹬鼻子上脸,小心陛下知晓。”
“你要去告状吗?”赵秀婷冷笑一声,挥挥手,“都还愣着干什么,教训这个不知尊卑的死奴才!”
不等四个丫环应声,朱敏喝道:“放肆!赵秀婷,我命你现在,即刻退出宫后苑,否则你的腿就永远留在这!”
赵秀婷一愣,却是不信,“好哇,我倒要看看,你怎么留我的腿。”
朱敏随手拔下头上金簪,直直走向赵秀婷,一幅杀人模样。
见状,四个丫环齐声惊呼:“小姐,她疯了!快,快走呀!”说着拉着赵秀婷就跑。
一阵脚步声响起,好似有人追来,五人跑得更快,连桂花都顾不上拿,转眼就不见了身影。
朱敏停止跺脚,忽地笑起来,有口无牙的鼠辈,一辈子都让人鄙视!
她插好金簪,刚要往回走,却见那婢女坐在地上,挣扎着起不来。
“怎么啦?”朱敏过去扶她。
“公主,您可吓坏奴婢了!”婢女连连抚胸,刚才看朱敏的架势,她真以为她要行凶。
朱敏明白她的担忧,笑道:“放心,本公主知道律法,不会胡来。再说,就赵秀婷,也不值当我动手!”说完把人扶起来,往苑外走。
结果刚到苑门,就见两个内侍急急近前,说德妃娘娘请敏公主过去。
“你回去,什么也不要说,我去去就回。”朱敏低声吩咐完婢女,就跟着内侍去了永寿宫。
恶人先告状,倒打一耙,是小人常用的伎俩。赵秀婷又是德妃娘娘的亲人,朱敏做好了被斥责的准备。
谁知德妃竟是让赵秀婷给她道歉。
“敏儿,秀婷小,不知分寸,你大人大量,莫要计较。”
这可怪了!之前赵秀婷把朱敏推进荷塘,德妃都没让她道歉,一口咬定是朱敏自己不小心。今儿这是怎么啦?
啊,脱簪请罪的阴影还在。这皇帝刚原谅德妃,要是再听说其外孙女的丑行,德妃怕是得自请白绫了。
朱敏想着,道:“全凭娘娘做主。”
时下皇帝朱权正为沟头县灾情挂心,这点子小事不值得让他费心。还是那句话,自己的事情自己办,同理,自己的小人自己打。
赵秀婷极不情愿,却慑于德妃之威,只好向前,给朱敏叩首。
“起来吧,这事到此结束。”
朱敏说完,就要辞出,德妃不让,非要她吃了茶再走。
朱敏只好落座。
德妃吩咐赵秀婷:“去收拾容装,注意你的仪态,不要失礼。”
“是,谨遵姑母之命。”
赵秀婷娇羞羞地应着,全然不见刚才的悲愤之色。朱敏瞧着,不知这娘俩打得什么哑谜。
德妃看朱敏一眼,笑着让她说些奇闻异事来听。
这是拐弯抹角指摘朱敏死遁出京之事。皇帝朱权有命,不准议论五公主,可架不住人的八卦之心。
朱敏见她不肯明言,也就装作听不懂,只把话本上的桥段拿来搪塞。
讲说间,一盏茶毕,朱敏立刻告辞。
德妃不再挽留,只是让她常来叙话。
朱敏应着,快步退出殿去。刚到院中,就见婢女捧着双喜剔红食盒,内侍抬着团喜食案,沿着回廊,快步奔向偏殿。
“永寿宫有谁要相亲吗?”朱敏暗道,随即恍然,自是那赵秀婷。
尚国习俗,男女相亲宴席,全用“喜”字纹器皿,讨个吉利。
朱敏身为公主,驸马都是礼部选定,不用这些俗礼,可她都知道,一是书本上有写,二是太子妃梁玉操持其弟的相亲,就是这么办的。当时朱敏好奇,还偷偷跟去梁府,暗中瞧看,虽然四年过去了,记忆犹新。
反应过来的同时,朱敏也就明白赵秀婷在宫后苑的嚣张之故了。她的亲事在即,朱敏却是四嫁不成之人,在赵秀婷看来,她的确是比五公主强。
“可相亲又不是成亲,成亲还能和离,有什么骄傲的?”
想着走着,不觉到了永寿宫门口。朱敏迈过门槛,刚要让引路的内侍回去,就见阶下闪过一道人影。
那人长腿宽肩,挺立如松,身穿豹纹补子赤色公服,一张黑脸,双眸晶亮。
朱敏眨了眨眼睛,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结果就听阶侧内侍欢声道:“宣将军,您快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