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合,孤叶岛如迷路的孩童,在一片汪洋中瑟瑟,岛周海水殷红,断箭残臂漂浮其中,海鸟在空中盘旋,时不时地冲进水中,踩着碎甲,从裂颅中啄食腐肉。
岛上杂树丛生,浓密绿荫中偶有嘶声传来,那是受伤兵士的哀鸣。
宣锐立在楸树下,黑脸沉沉,一身铠甲满是血污。他一手持剑,凝目望向不远处的渔船,船上炉火正旺,黑压压的人群围炉大啖,沸声盈天。
“杀掉宣锐,拿下孚山城!”
“替西田君报仇!报仇!”
杨园走到宣锐身侧,嘶声道:“将军,请您快走,属下发誓,一定能守到援军来。”他左臂上包着绷带,带子被血水洇红。
“还有多少兄弟?”
“能战的七十一,受伤十四。”
昨晚红礁寨大战,他们以少胜多,二百人击退千贼,损伤十八。谁知,倭贼竟有援手,五百人乘船而至,箭弩齐发,将他们逼上这孤叶岛。
今日倭贼连连发起攻击,苦战一宿的兵士奋力还击,终是不敌,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他们的福船被烧,没有补给,特别是没有水,伤员熬得艰难。
宣锐知道,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必须突围,否则倭贼烧岛,兄弟们更难脱身。
可是没有船。
也没有援军。
昨晚派回去的信使,早该到了,孙晟为何不发兵呢?
宣锐望着天际晚霞,后背一阵阵发凉。猛虎不与豺狼为伍,奈何豺狼遍地,抖落不清。
“让兄弟们准备好,今晚咱们杀出去。”
“将军!三军不可夺帅,您回去,调兵来,我等还有救,若是硬拼,玉石俱焚,岂不趁了贼人心?”
凭宣锐的功夫,他要走,很容易,可他不愿意。舍卒保帅,虽是上策,却过残忍,卒的命也是命。
这次带出来的二百兄弟,已经去了大半,剩下的,他要悉数带回去。
至于办法嘛,宣锐早已想了无数遍。
“听着,天黑后,我自去挑战倭贼,他们的目标是我。你带人从岛后下去。我看过了,岛后只有一条贼船,你们杀下去,夺船走。”
“将军,属下去,您带兄弟们走!”
“我刚才说的是军令,你执行!”
宣锐说完,拍了拍杨园的肩膀,“回到孚山,安顿好兄弟们,我知道你早想游历山河,别再缚手缚脚,去吧!”
一阵急鼓敲响。
倭贼的叫喊更盛:“杀了宣锐,杀了宣锐!”
“看来不用等天黑了,也好,早做了断!”
*
宣锐持剑立在孤叶岛畔,面前是密密麻麻几十艘渔船,船上倭贼林立,个个抱刀,小心翼翼地望着他。
“让你们老大来说话。”宣锐提高声音。
中间船上跳出个光头侏儒,应声道:“在下宇佐太郎,不知宣将军有何话说。”他讲一口蹩脚汉语,虽难听,却是意思清楚。
“你们自称武艺高超,百闻不如一见,我来领教。——让你们最厉害的十大刀手来!”
“宣将军,你可是要拖延时间?”宇佐一副了然的口气,“没这个必要,今天,你,走不了!”
“怎么,你们不敢?”宣锐握紧手中剑,“那还妄想报仇,踏入孚山?!只会吹牛皮的东西,还不快滚!”
闻言,一个武士模样的男人从人群中跃出,大喊一声“杀”就挥刀砍向宣锐。
刀剑相交,发出刺耳的铿鸣。
来人力大,迫得宣锐后撤一步,然也就一步,宣锐立刻变招,只见他剑尖轻点地面,人就腾空而起,倏忽绕到敌后,反手一刺,那正寻找对手的倭贼就倒在了地上。
这一切都发生在瞬间,船上的众贼尚未反应过来,宣锐已重新立在他们面前。
“还有谁?”
一个双刀胖子应声出战,走不过两招就倒地不起。
“还有谁?”
“还有谁?”
“还有谁?”
质问之下,七八具尸身横卧地上,宣锐却是挺立如松,只是黑面上多了几滴血珠,一双亮眸变得暗沉,厮杀至今,他的体力已到极限。他不知还能坚持多久,但在见到杨园的信号前,他不能倒。
可宇佐太郎不傻,他见势头不妙,决定不再缠斗,“箭手,准备——”
宣锐心一沉,众箭齐发,他怕是……
就在这时,空中传来“嘎”声厉鸣,接着一只苍鹰俯冲而下,巨翅狠狠掠向宇佐。
“啊!”宇佐惨叫着捂住了眼睛,鲜血从指缝中涌出。
“杀了它,该死的鹰!快!”
十多只羽箭射向空中,追着鹰身而去,可惜鹰飞如电,早已翱翔,一根羽毛也未遗落。
宣锐看得清楚,心中欢喜,他的鹰哥来了,援军就该到了!
果然,下一瞬,海面上出现了十多条小船,船头燃着火,直直撞向贼船。
倭贼看见,立刻摇船躲避,谁知,火船之后,还有火箭,箭不虚发,水手们纷纷落水,船烧人亡,贼众一时大乱。
可是,怎么只有火船,不见军士呢?这些火船也没有悬挂青金卫的蛟龙旗!
宣锐抬头,越过熊熊火光,望向海面,只见又有十条小船乘浪而来,内中一人大喊:“将军!”
是关甄!
关甄喊着,人已持刀飞身跃至宣锐跟前。
“属下来晚了,请将军上船!”
“杨园他们还在岛上!”
“银山的兄弟已绕去岛后接应,将军勿虑。”关甄说着,护住宣锐,杀出火海,登上小船。
小船即刻掉头,向着孚山城划去。
宣锐立在船尾,见另外九条小船上都是一人,人人持刀,正全力砍杀追来的贼寇。宣锐认出,都是他的死士。
而那火箭犹然不止,射得贼人箭手毫无开弓之力。
宣锐循着火箭来时方向看去,这才发现,九条小船之侧,另有一只蚱蜢舟,舟中立着个清瘦的身影,挽弓竟放,一弓三羽。
*
朱敏射得痛快,却不恋战,她见贼寇已现败相,便令桨手退船。
此战的目的很明确,救人,只要救出宣锐等人就是功成。
朱敏收弓,两臂酸疼,指尖火辣辣的,内心却是雀跃。
习箭之初,她就要杀贼之志,只是身为公主,不可能驰骋疆场,没想到在海上过了把瘾。
还得多加练习,这才几弓,胳膊就受不住了!
朱敏暗笑自己,就听“当啷”一声,她以为箭筒倒了,低头去扶,结果就看到了一柄尖刀,还有攀住船舷的男人。
那男人叽里咕噜不知说了什么,但看那半月形绾髻的脑袋,朱敏立刻反应过来,是倭贼!
她立刻后退,却见船头也有人,桨手已被勒住脖子。
士可杀不可辱!
朱敏听说过倭贼的暴行,她没有犹豫,转身跳进了海中。
夏天的海水温凉,解暑刚刚好,呛人也很好。
朱敏连吃几口咸水,人就沉沉下坠。这一次,她没有挣扎,十分平静,目前为止,她想做的都做了,结果都还不错,应该知足。
她慢慢闭上眼睛,伸展四肢,想让自己的仪态好一点,既然站有站相,坐有坐相,那死也要有死相才是!
忽然,她的手触到了什么!滑滑的,凉凉的,如水晶石。很快,这份滑凉移到颈部,还有低低的啾鸣,如喃喃絮语,听得人心安。
朱敏勾起唇角,奋力睁开眼睛,却只看见了一团白光。
逐光而去。她记起自己在金圣寺写下的偈语,那就去吧!
*
焦甜香气冲进鼻窍,朱敏随即打了个喷嚏。她发现自己躺在水边,白日当空,照得她不得不移开眼睛。
这地府还挺暖和,不像传说那般冷清。朱敏心道,结果就听见了人语。
“你醒醒,你醒醒!”
“喊什么,快把人捞起来再说!”
闻言朱敏一惊,鬼还会讲人话,啊,不对,刚刚那是太阳!她回过神来,急急睁眼,看见的却是两张稚嫩的小脸。
“活了!真活了!”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喊道,他光着脊梁,只穿一条裤子,没有穿鞋。
“瞎喊什么,本来就是活人,好不好!”
一个白衫丫髻女童说着,伸手把朱敏拉起来,脆声脆气道:“姐姐,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要做什么呀?”
朱敏没有回答,而是抬头看天,一边看一边问,“几时了现在?”
“刚交辰时,姐姐,你的衣裳真好看,怎么做的?”小丫头拽住朱敏衣角,青绸曳撒上挂着海藻,好似青蛙之皮。
朱敏瞧着,猛然打了个哆嗦,她不禁抱了抱胳膊,与此同时,她听见胸腔中的心跳,有力有律,她真的活着。
一旁的男孩开口道:“姐姐,你冷啊,到家里烤火吧。”
男孩叫大壮,女孩名翠翠,他们的家就在这孚山岛上。岛上只有十几户人家,捕渔为业,兼恳土地。
三人一路走,一路说,当然朱敏是听的那个,很快她就弄清了自己活着的真相。
她是被鲟鱼所救。
“鲟鱼很大,白白的,可聪明呢!阿翁说,鲟鱼只救好人,姐姐,你是好人!”
朱敏问鲟鱼何在,她还记得那滑凉手感,很想再试一次。
翠翠歪着脑袋说:“不知道,鲟鱼以海为家,谁知道它何时再来呢!姐姐等着吧,总能见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