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宣锐的冷眉黑脸,朱敏忽然意识到,他不信她。也是,她个死遁之人,都不能以真名示人,又如何妄求他人的信任!
想到这里,朱敏顿时觉得自己好笑,一个“死人”居然妄图插手人间事,简直是不自量力。她苦笑着摇摇头,转身就走。
然宣锐却不依不饶。在他看来,她的不语便是默认。
“孚山城不欢迎你,请你离开!”
朱敏站住,没有回身,“我会走,但不是现在,三个月后我一定离开。”
宣锐怔住,她答应了,她这么痛快地就答应了!她怎么不反驳呢?她的凌厉,她的不驯呢?
这些问题他没有机会再问,朱敏已经踉跄着走远。
微风吹过,松涛阵阵,隐有号子呐喊之声。宣锐知道,那是龙舟队在做训练。
每年龙舟赛,都是孚山最热闹的盛事,自然安全也是最打紧的。宣锐已安排了六队军士届时值守,可此刻他忽然记起了什么,决定再加派人手,于是立刻赶回将军府。
“再加六队?”杨田惊得喊出了声,面露难色,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实话实话。
“将军,大过节的,兄弟们早就盼着快意乐呵一天,您这突然调人,调谁也不合适啊。”
闻言,宣锐瞥了眼杨田,“你不愿去就直说,少找借口。”
“不瞒将军,我跟人有约……”杨田忽然吞吐起来,连声音都低了许多。
“到底何事?”
想到宣锐非是不通情理之人,杨田终于捋直了舌头:“雪妹妹身体不舒服,我端午那日休沐,答应去看她。”
原来梁雪那晚哭着离开将军府,正好给杨田遇上,他把人送回家,安慰了许久,自那时起一颗心就多了块软处。
梁雪啊。宣锐一怔,却也瞬间轻松许多,他点头道:“你去吧,不用你带队。”
“将军!”杨田猛然抬头,想不出宣锐会指派何人,毕竟杨园不在,谢飞的痢疾还没好,总不能让彭泉带十二队吧。
宣锐摆手:“我自有安排。你再多说一个字,我就取消你的休沐!”
*
转眼到了五月初五,金日当空,无云无风,只见孚山海岸,密密麻麻全是人,鼓声震天,彩旗飘飘,一年一度的龙舟赛即将开始。
朱敏坐在观棚里,有几分不自在。她不知道,宋巡司所谓的好位置,居然这么好,紧挨着宣锐观棚。墓园之约犹然在耳,她不愿见他。
韩福、杜乾却是高兴得很。这是他们第一次坐着看龙舟赛,不用跟人挤,还有茶水果品,不要太体面。两人望着海面蓄势待发的龙舟队,叽叽喳喳品评一番,忽然动了押宝之兴。
可二十四支船队,该选哪一支呢?
韩福问朱敏:“东家,您认为哪支会夺标?”此时此刻的体面,都是托东家的慷慨所赐,那二十坛紫英万年不是白送的,回报可是立竿见影。他对朱敏愈发佩服。
朱敏端着茶盏,随意说了个“左边第五队”。
韩福立时笑了:“那是弘文馆队,他们从未冲进三甲。不过我信东家,您的眼光向来很准,我就押他们家。”说完,同杜乾跑去下注。
刘婆不时看向隔壁观棚,纳闷道:“宣将军怎么还不来,这都要开锣了!”说着对朱敏道:“姑娘,一会儿将军来了,您可要过去敬杯茶!”
朱敏立刻摇头。
刘婆赶紧解释:“这可是机会。您看,大家都抢这观棚坐,花钱也要坐,为的就是在将军面前露个脸。我知道您跟将军用不着,可大伙都去见礼,咱不去,就是失礼。”
失礼总比添堵强。朱敏刚想说什么,就听一声锣响,接着万鼓齐鸣,加油声如海浪拍岸,一波高过一波。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海面。
只见十二条龙舟,争先恐后,奔向二里远的一座礁石。那里立着一枝竹竿,竿上挂着飞龙旗。
其实皇宫里也有龙舟赛,是在宫后苑的渠湖中举行,虽然划舟的是军士,可每次都很小心,不敢全力以赴。朱敏悄悄问过母亲,淑妃告诉她,比赛第二,圣驾安全第一。好没看头。
可眼下的龙舟赛,完全是另一种气象。龙争虎竞势难遏,风驰电掣力难挡,朱敏看着,只觉浑身热血沸腾,一股澎湃之力自心田涌起。她顿时明白了划龙舟的意义,这是给大家鼓劲啊,春生夏长,在这夏初的端午佳节,人们以最热烈的方式,给彼此加油打气。
“加油,加油!”
很快,一条龙舟甩开对手,遥遥领先。看看快到那标杆处,舟头的水手突然跃起,跳上礁石,拔起竹竿,冲着众人挥动,烈烈日光下,那飞龙旗呼呼振响,分外耀目。
杜乾喜得站起身:“赢了赢了,真是弘文馆队!哎呀,快去收银子。”刚才下注,只有他跟韩福押宝弘文馆,当时别人还笑话他俩,现在他们要傲视群雄了。
他这一喊,朱敏才注意到,那龙舟上的众水手都扬起了金云旗。
原来,舟也不可貌相。
*
胜负已决,接着就是发赏。这可难坏了宋海,开锣他可以替将军,这颁奖再由他来,那可就喧宾夺主了。
他想了想,只好把博浪之戏提前。
所谓博浪,就是水手们在海中抢球。一百只皮球,五十四人抢,一炷香的工夫,多得者胜出。
朱敏第一次见这种玩法,很是新鲜,看得兴致盎然。
忽然,有人挡住了她的视线。
朱敏抬头,见个文质彬彬的男子立在面前,身穿白绸直缀,头戴逍遥巾,如张白笺,透着清亮。
“王姑娘,在下沈瑜。听说,您押了敝店舟队,瑜不胜感激,特来致谢,薄酒一杯,不成敬意。”说着接过小厮手里的酒盏,递到朱敏面前。
朱敏款款起身,“沈公子客气了,宝队夺胜,凭的是实力,祝贺,祝贺。”
她端起茶盏,对沈瑜道:“我不善饮酒,就让我以茶代酒,沈公子请便。”
沈瑜笑道:“王姑娘客气,您酿的紫英万年,孚山城中谁人不知,想来自然是海量。”
朱敏以为他要强人所难,谁知他却换了语调:“酒逢知己千杯少,是我唐突姑娘了,还请海涵。我先干为敬。”说完,把两杯酒都喝了。
朱敏也喝了口茶。
周围立刻有人鼓掌起哄,“好一对璧人!”
这一幕恰好被迟来的宣锐瞧见。他今日亲自带队,把城里城外查了遍,见无有异常,这才赶来观赛。
宋海迎上来:“将军,等您发赏呢。”
宣锐收回视线,连观棚也不进,径直随宋海去了海边。那里停着两条船,装满赏物,上面盖着红绸。
“当——”宋海再次敲响铜锣。
“将军已到,现在分赏。”
获胜的弘文馆龙舟队十五人,与博浪胜出的弄潮儿都赶到宣锐面前。
宣锐劝勉了几句,把赏金给了诸位,然后揭开红绸,只见布帛酒肉中,二十个酒坛整齐排列,甚是引人注目。
十六人立刻欢呼道:“紫英万年!”
宣锐一愣,刚要说什么,冠军们却是喊着笑着,一人一坛搬起,当即开坛,与伙伴家人齐齐庆祝。
“还得是酒啊。”宋海感叹道,“多亏王老板相赠,这赛后的欢庆才更上一层楼。”说着趋前一步,对宣锐道:“将军,您是不是去跟王老板喝杯茶,表示感谢,也让别的商户明白……”
他的话没说完,宣锐已经转身离开。
见宣锐向着观棚走来,众人齐齐起身,准备见礼。他看了眼侧首,却没看见她,只有沈瑜立在那里,端着酒杯冲他微笑。
“宣将军,沈某敬您!连同王老板的那一份!”
*
此时,朱敏正坐在马车上,刘婆紧张地看着她,“姑娘,你且忍忍,马上就到家了。这肚子疼呀,热水是一法,可最好的您知道是什么吗?”
她凑到朱敏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朱敏的耳朵登时红了。她知道刘婆误会了,可刚才她一着急只想到了这一个借口。谎话还真说不得,这后续也太麻烦了。
朱敏决定,下不为例。
为了转移刘婆的焦虑,她岔开话头,问那黑猫哪去了,打早起就没瞧见。
刘婆笑道:“人都有个伴,猫也不例外。这小子玩去了,等玩够了,就回来了。”
“对了姑娘,我这还备了什锦盒子,本是要拿给将军的,咱们这一走,都没顾上,要不,您去趟将军府?”
朱敏一阵头晕。
“上次您生病,将军又是请医又是抓药的,这情分,咱不能忘了呀,正好又是节下,您去一趟,多好。”
刘婆看朱敏一眼,压低了声音,搬出过来人的心知肚明,“两个人拌嘴没什么,可不能总冷着呀。人呀,就怕不说话。天大的误会,只要说,都能说清。”
“误会”二字提醒了朱敏,她记起墓园中宣锐的话,“没有刀子,那就是有条件了,说来听听,也许我会答应。”
这话到底什么意思,她当时就没听懂,现在更是想不清楚。
要问他吗?
朱敏想了想,算了,三个月后她就要离开孚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