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宣锐的问题,令朱敏的心瞬间揪紧。

    她是谁?她是死遁出京的悦成公主,当今圣上的五女儿朱敏。

    可这些话,朱敏不能讲。莫不是自己漏了破绽,让宣锐瞧出了端倪?这个念头一起,朱敏即刻否认,不,若此,他岂敢让人拿下她,他不要脑袋啦。

    朱敏快快想着,尽量平复心绪,轻声道:“王捷,王孙的王,报捷的捷。”

    “我有户帖,你看就是。”

    一个军士复又入殿,从朱敏的青布包袱里取了个信封交给宣锐。

    宣锐从信封内抽出张油黄纸帖,日光下看得清楚,其上“户主”一榄写着“王锦,北直隶兴平县兴盛街锦绣楼”等字样,“持帖人”榄下赫然“王捷,三女”四个字。

    “王捷?”宣锐念着,看向地上的女人,目光满含审视。

    “我是。”对自己的户帖,朱敏有十万个放心,这可是她的及笄礼,是太子朱岩亲自帮她办的。

    朱敏不觉提高了声音,“可以了吧,放开我。”

    回答她的却是嗤讽与否认,“户帖,一张纸而已,当不得什么!”

    宣锐说完,把那帖子塞回信封,扔给军士。

    朱敏急了,“你做什么!把户帖还给我。”

    宣锐眸色一暗,“若你真是王捷,我就还给你!”

    朱敏哑然。她本不是王捷,这可要如何是好?不,不要慌,户帖是真的,就算宣锐去户部查,也查不出什么,当下唯有咬死不松口。

    “我就是王捷,见有户帖在此,你不信,金亘,你到底要信什么?”

    宣锐不答,提步走到朱敏面前,长长的黑色身影将朱敏拢住。

    巨大的压迫感袭来,朱敏只觉呼吸一滞,撑在地上的手开始发抖。

    “你,你要做……”

    朱敏的话没说完,就被宣锐的举动吓住了。

    他扯过她的腿,脱掉了她的靴子,袜子。

    干净柔嫩的双足露了出来,无暇无疵。

    宣锐愣住,没有火莲刺青,她不是萧晟的人!她,她真是王捷!

    想到这一点,宣锐没有擒贼不成的失落,反倒是有了一丝莫名的喜悦。

    然这喜悦刚冒出个尖,就被一声脆响打断。

    那是一记耳光,朱敏凝聚全身之力,狠狠抽上了宣锐的面颊。

    “过分!”

    朱敏喊出的同时,人就愣住了,这是她第一动手打人,全然失了温婉敦厚之教。

    宣锐回过神来,也是一怔,这是他第一次挨打,虽然不怎么疼。

    宣锐看了朱敏一眼,快快低下头去,改蹲为单膝支地,轻轻托住女人的脚,帮她穿好靴袜,又试着扶她起身。

    这时,朱敏才反应过来,她推开宣锐的手,自己挣扎着起来,冲进了殿里,反手关上殿门。

    *

    朱敏缩在草铺上良久,脑筋渐渐清醒过来,她为何还要在这儿,为何不走,对,走呀,快走!

    朱敏背好青布包袱,蹑足走到门后,隔着缝隙向外瞧看,无有人影。她轻轻开了门,刚要迈步,就见地上放着那把玉鼓匕首,下面压着个信封。

    朱敏一把捡起,塞进怀里,随即奔出了关帝庙门。

    看着朱敏那慌乱如逃兔的背影,宣锐从庙墙上跃下,吩咐军士道:“让杨园跟上去,但有异常,速速来报。”

    军士应声,心中却是疑惑,将军这命令不似平常冷峻,更像是叮嘱。他悄悄看了宣锐一眼,黑面不见阴晴,连那红掌印也看不出。

    刚才,将军就不对劲,以往对待贼人,何劳他亲自动手,可这次,将军不仅自己动手,还令他们两军士回避。不然,那姑娘也打不得将军。

    那一记耳光,他听着都心中一哆嗦。

    *

    日光灿灿,春风煦煦,朱敏坐在株柳树下,望着空无人影的官道,一筹莫展。

    从关帝庙出来,她一口气走了这许远,竟是一辆车、一个人也没遇上。她捶捶自己的双腿,试图重新迈步,奈何那腿就是不动。

    难道今儿要露宿野外不成?朱敏拢了拢背上的包袱,露宿还好说,这没吃的可难捱呀。

    忽然,一阵马蹄声打断了她的愁绪。

    朱敏急急起身,走到路旁,期望能搭个便车,赶到下一个村镇。

    却见一匹青骢马狂奔而来,马上无人。

    朱敏瞧着那青骢马,总觉得有些眼熟,再看那青鞯银鞍,正是她的坐骑。

    不等朱敏召唤,那马已停在了她面前,甩着尾巴,拿头蹭她。

    “好了好了,看在你不忘主的份上,我就不罚你了。”朱敏拍拍马颈,翻身上马,随手折根柳枝为马鞭,双腿一夹马腹,一人一骑就上路远行。

    五十多里后,来至一个村落,飞岩村。

    其时将将过午,再赶些路程也来得及,可朱敏又累又饿,还有些头晕,当即决定先行歇息。

    这飞岩村虽是山村,却因靠近官道,酒肆食铺客栈一应俱全。朱敏拣了间看起来甚是洁净的客栈住了,用过热饭热菜,沐浴一番,上床安睡。

    这一觉就睡到了第二日中午。

    朱敏起身,打开青布包袱,想换身干净衣衫,却忽然记起这包袱被宣锐派人搜过,登时就不想穿了,再看看床侧靴袜,也是被宣锐动过手的,朱敏恨不得一脚踢飞。

    她立刻下楼,跟店家询问了村中估衣铺的位置,先去置办行头。

    半个时辰后,一身新衣的朱敏行在路上,颇是自得,衣有了,接下来就该食了。

    朱敏边走边寻中意的食铺,忽然对面行人中闪过一道瘦影,奔至她面前,欢喜地喊道:“恩人,请受余庆一拜。”说着就要跪地行礼。

    朱敏赶忙拦住那人,见他一身孝衣,眉清目秀,不过十二三岁,“你是——”

    “恩人,您给了我救命银钱,在安州,喜逢客栈外。”

    闻言朱敏记起来了,是那个卖身寻药的男孩。

    “你,你还好吗?”朱敏看了男孩身上的孝衣一眼,问得有些艰难。

    “父亲已经下葬,剩我一个。”余庆实话实说,“我正想如何才能寻见恩人,不成想在这遇见了,天不弃我。”

    “找我?”朱敏说着,一手按上钱袋,可惜只有些碎银,“你知道钱庄在哪儿吗?”

    余庆道:“恩人误会了,我不要钱,我要跟着恩人,一辈子服侍报答恩人。”

    朱敏赶紧摆手,正想说什么,一队骑马大汉突然奔来,打断了她的话头。

    “找死!”那队大汉狂奔急行,几个躲避不及的路人吃了鞭子。

    朱敏闪在路边,看得清楚,这就是横行霸道啊,可恶。

    余庆见她脸现怒容,急道:“恩人别生气,这些匪徒,是没遇上敌手,也就在乡里横行,但都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的。”他说着,攥紧了双拳。

    朱敏点头,却没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问余庆哪家铺子的饭食好。

    “曹记。他家都是应季果品菜蔬,鲜得很。”

    “你带我去,咱们好好吃一顿。”

    *

    “你坐呀,哪儿有站着吃饭的。”朱敏坐在曹记大堂靠窗的位子上,对立在一侧的余庆很是无奈。

    “父亲说过,尊卑有别,恩人在上,我自当站立侍奉。”

    “好,那我也站着。”朱敏不信,她还治不了个小男孩。

    说着,她就要起身。余庆急了,“使不得,恩人……”

    “你快坐好,菜都要凉了。”

    朱敏顺势指了指对面的座位,余庆无法,只得惶恐就坐。

    朱敏这才笑着拿起筷子,“你才多大,就被这些规矩捆住了手脚,以后怎么入世闯荡。”

    余庆低头,“我只想报答恩人,别无他念。”

    朱敏夹块笋片,“这话不对,好男儿志在四方,当顶天立地,做一番事业。”

    “可是父亲教导我,有恩必报,恩人,我那日是卖身寻药,我这条命都是您的,自当为您效力。”

    “也就是说,我让你做什么,你都愿意?”

    余庆抬起头,郑重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朱敏笑笑,“好,拿筷子,吃饭,不许剩。”

    一时只闻杯盘吞咽响声。

    朱敏吃得少,很快就饱了,她放下筷子,看着对面的男孩,想了想,道:“余庆,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要如实作答。”

    “恩人请讲。”

    “抛开你父亲的期望,抛开报恩的顾念,你,最想做什么?”

    朱敏一字一顿道,“这个问题,你不要急着回答,你好好想一想,想清楚了,来‘朋聚客栈’寻我。”

    说完,朱敏起身离开。

    炊烟袅袅,嘈杂的划拳碰杯声从街侧屋舍中飘出。朱敏走在日光下,踩着树影,心头暖暖的,他乡遇旧知,人生四喜之一,虽说跟余庆只见了两面,可她很喜欢这个男孩,孝顺,认真,重诺,假以时日,他会是真正的男子汉,梁栋之才。

    余庆会想做什么呢?朱敏很是期待他的答案。

    忽然,一阵寒意从后背涌上。朱敏禁不住抱了抱胳膊。

    阳春三月,没有风,不应该呀,莫不是又要发烧?朱敏抬手按上自己的额头,温凉如常。

    就在这时,一声狂笑响起,“大小姐,别来无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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