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日耀空,万里无云。

    熙景二十七年的二月初六,确如钦天监所选,是个黄道吉日,恭宜嫁娶。这一日早起,京城大街小巷的锣鼓唢呐就没断过,听得人开怀展颜,喜上眉梢,却是苦了群鸟,叽叽喳喳地寻不着个落脚枝头,只好展翅飞向城外的远山。

    刚交巳时,洗尘客栈的大堂里已座无虚席,茶客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张家新妇,李家郎婿,王家聘礼,赵家红妆。两个干练的小伙计提着大铜壶不时添茶倒水,奉送茶食,茶香袅袅中,掌柜的靠在柜头记划账簿,满面春风。

    忽然,一个粗浊的嗓门响起:“不过十八抬,能值多少,有什么看头!真要开眼,还得看宫里头,我跟你说,悦成公主可是一百二十抬,那排场……”

    “你这不是抬杠吗?咱平常人家能跟公主殿下比?”有人打断了他的话,“那可是当今圣上的心头肉。要什么没有!”

    接这话的是个花须老翁,“话也不能这么说,公主殿下再尊贵,也是人,是人就要遵循人道,人道忌全,悦成公主虽然得宠,可有些东西不是受宠就能有的。”

    此话一出,堂中顿时静然,菲薄殿下,可是要治罪的。

    掌柜的闻声警觉,他抬起头,刚想打个哈哈岔开话题,就听那老翁继续道:“别的不说,悦成公主的婚事就是明证。今天是第四回了吧,依我看——”

    “老伯,老伯,您尝尝,这是新到的松萝茶。”得到掌柜授意的小伙计,说着就给老翁换了茶水,又压低声音道,“还请老伯慎言,隔墙有耳呀。”

    那老翁会意,端起细瓷茶盏,慢慢啜饮,不再继续话题。

    掌柜的见了,暗暗松口气,又低头继续算账。谁知,一笔未清的,就听那粗浊的嗓门又起。

    “你别说,这悦成公主还真应了那句‘皇帝的女儿也愁嫁’嘞。”他说着,抬头看了提壶的小伙计一眼,“看我做什么,这都是大伙知道的,是真事,又不是我编排她,怕什么!”

    小伙计愣住,不等他开口,已有那好事起哄的茶客笑嚷起来:“说说,我等外来的,也听个稀罕。”

    “哎,你可算问对人了。”粗嗓门来了精神,摆出皇城上民的架势,眉飞色舞道,“这悦成公主,五年前就议亲了,可一直都没嫁出去。你听我说啊——这第一任驸马选的是南城柳家公子,谁知是个短命鬼,夏天一场打摆子愣没抗住!”

    “紧接着选了北城苏家,不料悦成公主的母妃淑妃娘娘薨逝,这亲事又耽搁了下来。这一耽搁就是三年,其间苏公子金榜高中,得了探花。悦成公主知道后,主动退了亲。”

    有人插嘴道:“公主还是好心,不忍断了苏公子的仕途。”原来尚国礼制,凡为驸马者,不得入仕为官。

    粗嗓门继续道:“待公主除服,也就是去年,又开始议亲,选的是北城陆家次子,陆家聘礼都下了,却牵连进了私盐贩运案,这事又吹了。悦成公主的运气,怎么说呢,还真不是一般的背。”

    “就事说事,少发议论。”有人提醒道。

    “哦哦,对!今儿这驸马是西城陈家,陈家了不得,绸庄遍天下,家里银子多得呀……”粗嗓门咽了口口水,双眼一转,冲着众人道,“你们说,今天这亲事能不能成呢?”

    众人怔住,那粗嗓门“嘿嘿”笑了两声,“我说呀,难成。”

    “瞎说。”掌柜的忍不住插嘴道,“胡大嘴,你喝茶就喝茶,少发高论。”

    “孙掌柜,你这是说能成喽,你敢不敢跟我打赌,一比十,我赢了,你给我一两银子,我输了,给你十两。”胡大嘴说着,拿出钱袋,袋囊鼓鼓沉沉的,摇晃无声。

    孙掌柜摆手道:“谁跟你赌!你的茶钱还——”

    “知道,知道,你个胆小鬼。”胡大嘴打断他的话,嗤笑一声,继而又对众茶客道,“谁敢跟我赌,一比十。”

    “我跟你赌。”刚才那个被胡大嘴怼住的小伙计,出气一般,梗着脖子掏出块碎银放在茶桌上。

    “好小子,有种!”胡大嘴从钱袋里拿出锭银子也放在桌上,“还有谁要赌?”

    凡事有一就有二,邻近的几个茶客见了那锭大银,互相递个眼色,纷纷掏出了碎银,很快,满堂的茶客都加入进来,堂中变得哄闹,这闹声引得门外路人不时侧目。

    孙掌柜想起了什么,赔笑提醒道:“各位客官,都是大善人,还请照拂小店。”他说着抬手指了指楼上。

    与此同时,一声清脆的窗扇闭合声从二楼传来,明明是再平常不过的声音,可落在众人耳中,却如裂帛,如断箭,自带三分杀气,让人不得不收声屏息。

    关窗的是宣锐。

    他要更衣。刚打开床头的青布包袱,就听有人叩门。

    “进。”

    杨田喜滋滋地步进客房,“还得是我。将军,您看!”他打开手中的绢包,取出一套碧绸直缀,跟宣锐展示,“陈家绸庄的,上好的料子,精致的剪裁,百巧的缝制,最衬您了。”

    宣锐挑眉,“你一早出去,就买了身衣裳?”

    “什么叫就啊!还有皂靴,四方巾呢,整套的。放心,今天我一定让您体体面面地出门,保证那赵大小姐满意。”

    宣锐点头:“你如此上心,我可得好好谢谢你!过来——”他冲杨田招了招手。

    杨田刚要上前,可在看见宣锐那不辨阴晴的黑脸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此时应当后退。

    可惜晚了,宣锐的长臂已经搭上了他的肩头,只一按,杨田的身子就弯成了虾虎,杨田强笑道:“将军,属下又错了?可这是好事啊!赵指挥想跟您结亲,您也该成家了,一举多得……哎呦哎呦……”

    肩头传来的疼痛斩断了他的话。

    “我错了,我错了,将军饶我。”

    宣锐松开手,走到桌前,倒了杯水,递给杨田,“可有信来?”

    杨田捧着茶杯,忍住肩头的酸疼,低声回了个“没”字。

    “早过了约定的信期,不用说,梁松一定出事了。”宣锐想着,让杨田去送贺礼。

    杨田面露难色。别的事都好说,这相亲是万万替不的的,再说,他还有别的事要做。

    “替我递个问安帖子,就说我感染风寒,卧床不起。”宣锐把那身新衣扔给杨田,“你买的,你穿。”

    见杨田欲言又止,宣锐又道:“有事快说。”

    “那个,将军,今儿是好日子,悦成公主大婚。您知道的,皇家婚礼,难得一见,我想去开开眼,涨涨见识。”

    *

    此时,悦成公主朱敏正在春晖阁待轿,她一身吉服,头戴金冠,妆容精致,雍容又典雅。

    随侍左右的宫娥,皆是喜服红妆,加上红帐红彩,红果红茶,整个阁子红得耀目,在灿烂日光的映照下,令人无法直视。

    相较于成婚的欢喜,朱敏更多的感受是累。今日成亲,按制需行醮戒礼,她三更起床梳洗礼装,先到奉先殿辞别祖宗先人,又至乾清宫接受父皇训诫、拜别皇后,之后还要拜别众皇妃、东宫及一众亲王及妃。

    一圈行礼如仪下来,朱敏只想躺在榻上安歇,却是不能,因为陈驸马已在亲迎的路上,她要静待吉时,按时登轿。

    歇息不得,补充体力总行的,朱敏让人送点心上来。

    不知是太激动,还是太紧张,那奉送的小宫娥腿一抖,人就跪在了地上,手中的托盘随即甩了出去,眼看碟碗箸匙就要落地,一众侍从都去抢拾。

    这大喜的日子,最忌破碎。

    好在人多手快,总算是有惊无险,可器皿能接能拿,汤水却是泼出去难收,朱敏离得近,首当其落,几颗莲子欢天喜地地跳上其吉服,赖住不走。

    书禾最先瞧见,急忙拿帕子替朱敏收拾,她擦了又擦,那黏湿的汤渍却是擦不掉,洇晕晕的,好不刺眼。

    众人见状齐齐跪地,那肇事的小宫娥早已吓呆了,还是被身侧的伙伴提醒,才知道磕头请罪。

    “没事呀。”朱敏笑道,让众人起身,“连年有余,多好!我还得赏呢。”说着让书禾拿银子。

    书禾应着,悄悄看了眼滴漏,还有两刻就是吉时,她的心跳得厉害。她是一进宫就服侍朱敏的,两人年岁差不多,十几年相伴,名分上是主仆,感情上却是姐妹,她无比希望朱敏这次能顺顺利利出嫁。

    “事不过三,这已经是第四次了。”这个念头一起,书禾立时就想去拜菩萨。当然只能是想想,如此关键时刻,她必须守在公主身边。

    安抚了众人,朱敏这才拿起块定胜糕,刚咬了一口,就听阁外廊道上传来匆乱的脚步声,接着就见个内侍扑倒在门前,连连叩头,粗气大喘。

    书禾正往香炉里添香,给那“嘭嘭”的磕头声一惊,炉盖差点从手里掉落。众人都给惊住,那刚放下的心又提起,后背开始沁汗。

    还是朱敏稳得住。她咽下口中糕点,示意那内侍起来回话。

    “说吧,天大的事,都有本公主顶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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