雏玉

    “这阵法隐匿于地下,以五行运行,此地位北,北主水,对应的卦象为坎。”徐牧亭收回轻陷于地下的手,缓缓站起身:“应该是有人改了阵法,改放为聚,以此吸纳水灵,而且,灵力丝毫未减弱。”

    听完,戚白和陈缡的神色都很凝重。

    “村民说刚开始旱灾是被遏制了的,那更有可能是有人在阵法上做了手脚,助纣为虐。”陈缡直截了当道出心中所想,戚白却一言不发,而祝韭一直在旁边着翻翻捡捡,也不参与。

    “先是妖兽,后又作此手脚,这个小村庄到底有什么稀奇的。”陈缡实在想不通。

    “不是小村庄稀奇,是水灵。”戚白沉声开口:“普通仙法调动五行之力须得有所借助,或符咒,或器具,起码得是大宗师才有身化五行的能力。”

    “你们难道不好奇,十多年聚灵,这些灵力去哪儿了吗?”

    陈缡和徐牧亭听完都震骇不已,还是陈缡抢先开口:“如果擅改阵法是为了聚灵,但是普通人也受不住一次性吸纳如此多的灵力,难不成人人都是大宗师不成?”

    “如果是呢?”

    “什么意思?”陈缡不答反问。

    “如果擅改阵法的人,就是仙门宗师呢?”徐牧亭在旁边悠悠开口。

    一瞬间,风过无声。

    “修为高如白家家主,也没有百分百改动阵主留下的阵法而不遭反噬的把握。”戚白提起自己名义上的母亲时却没有一点温情的表露,还没早起时的情绪波动大,陌生人一般,只是白家家主。

    “如果我们继续插手,可能无法收场。”徐牧亭说完戚白没明说的话。

    陈缡连连冷笑,拳头握了又松:“那又如何,就算闹大了,也是那狗屁宗师的罪过,再说了,我们三个的名声,还能坏到哪里呢?”说到最后,透出一股破罐破摔的味道。

    “又没说不插手,改了宗师的阵法,满打满算,也和宗师交过手了。”戚白混不吝地把手往陈缡肩膀上一搭:“我们三个,又会扬名了。”

    “噗嗤。”

    陈缡忍不住笑出了声。

    “笑一次可真不容易啊姑奶奶。”戚白朝徐牧亭抛去一个眼神,意味明显不过:学着点,以后有你忙的。

    不知不觉间,风越来越大了,带起地上堆积的枯叶和尘土,迷了众人的眼。

    还是徐牧亭眼尖,最先发现了异状,祝韭的衣角甚至都没有扬起,风似乎正以她为圆心向四周肆虐。

    “祝韭,你——”

    “小心!”

    最后一声惊呼落地的同时,一道黑色的身影一掠而过。

    “咚!”

    祝韭感觉自己落到了一个热热的、软软的垫子上,这个垫子还有点舒服,不太想起来。

    “坐得舒服吗?”冷冷的声音自耳后响起。

    祝韭立马想站起身,却越忙越出错,不小心踩到了戚白的大腿,刚刚摸黑坐了起来,转身又想扶戚白,没料到还踩着戚白头发,于是——

    “你是不是和陈缡说好了要拔我头发?”

    祝韭虽然看不到戚白的脸,脑海里却浮现了戚白气急败坏的样子,突然觉得好笑,于是,她真的笑了。

    戚白:“……”我就说,有预谋的。

    戚白伸手往储物囊里摸索着什么,用力一拔,似乎还伴着一声哀嚎。

    “成了。”一支红色的羽毛在黑暗中泛着流光,照亮了这一小片天地。祝韭看着这羽毛,怎么有点熟悉?“还不起来?”似乎习惯了祝韭总是慢半拍的反应方式,戚白这次没有丝毫不耐烦,又蹲下身把祝韭扶起来。

    红色尾羽散发的光亮勉强可以视物,戚白左右看了一遍,下了结论:“你也是运气好,瞎猫碰上死耗子,摸到了阵法入口。”

    “我们应该是掉到阵法里了,抓着我的手,跟我走,听懂了吗?”

    戚白向后方伸出一只手,转头认真道。祝韭慢慢点头,牢牢握紧了。

    黑暗为她本就隐在远山间的眉目萦上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浅淡,无端有些妖魅,令人心惊的漂亮。戚白悄然按下心中奔腾的怪异感受,小心翼翼地观察四周。

    和徐牧亭说的极度吻合,这阵以五行为源,四个阵角分别以水系的内丹、天材地宝和法器压阵,令人诧异的是,这些珍宝的品阶都不低,并非寻常可得。

    “这是?”祝韭闻声跟着戚白抬头。

    只见阵法上方高悬着一块泛蓝光的物体,表面并不规整,似乎是某类异兽的骸骨,应该是蛇类,长尾盘放着。戚白挡住祝韭想上前的脚步,抢先递过来一张符,上面密密麻麻爬满了晦涩的字符,字的颜色看起来不像朱砂,仔细一看,内部竟然还有纹理。

    戚白的声音略显冷硬:“这张符不要给任何人看,包括陈缡,你自己收好。”祝韭虽然疑惑,还是好好收下了。

    给祝韭和自己施了一个移形符靠近后,戚白逐渐发现了这块骸骨的怪异之处,骸骨的灵力波动竟然和阵法相悖,甚至隐有对抗之势,难不成这就是阵法变动的关键所在?

    不过……

    戚白微一沉吟:“这骸骨上的灵力十分微弱,按理来说支撑不了太久才对。”

    而且——

    戚白低头从阵心开始描画——天地相合,以降甘露,得一以盈,致虚守静。这是一个完整的水系阵法,阵法连接处均浑然天成,一笔勾勒,明面上看不出动了手脚的地方,戚白正想仔细查看一番,突然光亮大盛!

    扑通!

    强大的力量自脚下传来,不断拉扯着戚白和祝韭坠落,情急之下,戚白下意识地把祝韭护在怀里。周围明明还是一片黑暗却凭空变成牢笼,无形的威压迫使戚白和祝韭矮下身子,暂做缓冲。

    更不妙的是,戚白看着手心无法聚拢的灵力,陷入了沉默。

    灵力分以五行,蕴含于天地万物、光阴方寸中,仙者聚灵于识海为己用,除非灵智溃散、行将就木,识海之灵不会无端消失。而现在这种情况非常诡异,灵力正在以极快的速度流失。

    刹那间,他山落雨来。

    水流一寸寸漫过手指,鼻尖传来阵阵微甜腥气,戚白不可自抑地仰头,任凭自己掉入无边沧溟,指间传来一线牵引。

    睁眼后,戚白发现自己正站在今早的村口,但是早上陈缡坐的木桩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棵虬枝峥嵘的老槐,旁边一个立起来的大木牌写着三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洄水村。

    原来这就是村庄的名字吗?

    “雏玉。”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

    戚白转头看去,就看见一个衣衫褴褛,走路还有点跛脚的阿婆摇摇晃晃朝自己走过来。戚白正想上前搀扶——

    左脚一动,动不了?

    右脚一动,动不了!

    丧失身体主动权的戚白还一脸懵,就看见“自己”慢慢往前走去,温柔开口:“奶奶。”被叫奶奶的阿婆看起来正值花甲之年,头发却白完了。

    在和奶奶往家走的过程中戚白还在状况外:怎么回事,这阵法还有溯洄的能力?和这段莫名其妙的经过有什么关系吗?右手食指突然一阵刺痛,祝韭的声音翩翩响起:“这是雏玉的回忆。”

    身不由己的戚白顾不得此刻突然冒出来的祝韭,只能大概猜出声音来源,借雏玉行走时偶尔抬起的手瞧见食指上若隐若现的绿色圆环,抛出一个问题:“雏玉是谁?”

    “阵法中央的……骸骨。”答得不知所云,戚白还是听懂了,并且立马反应过来,这个“雏玉”绝不可能是人类。

    “那现在怎么回事,我怎么附在她身上。”戚白继续追问。

    “她带我们进来的。”

    戚白一下不知道说什么好,如果所谓“雏玉”是阵法上方出现的妖兽的话,最后肯定活不成,甚至其骸骨还与阵法分庭抗礼,搞不好之前灵力消散也和这只妖兽的能力有关。不过,维持阵法的灵力源源不断,村庄不应该出现如此久的干旱才对,这只妖兽,或者说,雏玉,是造成灾祸的罪魁吗?

    那谁又是那个祸首?

    “你能和她对话?”戚白抓住祝韭话里的不对劲发问。

    “她告诉我的。”

    戚白眉心再次皱紧,带着质问:“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们?”

    这次祝韭隔了一会儿才回答:“来不及了,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很累了,她让我帮帮她。”

    “什么?”这段不知所云的对话搞得戚白云里雾里的,但是无论如何,洄水村的灾难十有八九和雏玉脱不了干系。

    “你知不知道她可能做了什么?”戚白想起村里苍老的面庞无一例外的嘴角开裂,脸上的干纹一直泛红,待在村子里日复一日地等待死期。

    “知道。”很低的声音,戚白还是听到了。

    “那你还想帮她吗?”愤愤的声音听起来还有一点恨铁不成钢。

    祝韭没答话,与此同时,“雏玉”也到了目的地。

    接下来,戚白和祝韭一起围观了一番论农家如何生活的无聊大戏。

    “她就为了让我们看这个?”困得眼皮都快阖上的戚白恹恹开口,说来奇怪,这个雏玉一口一个奶奶叫的顺溜,似乎已经这样生活了很多年。

    砰!

    一个略显魁梧的身影带着一伙人气势汹汹地踹掉小院早就岌岌可危的破烂木门,哗啦啦站了一圈,把雏玉围在中间。“干嘛呀干嘛呀。”阿婆拄着拐杖扒着为首女人的手,颤颤巍巍地问:“周家媳妇,怎么了这是?”

    祝韭这才把眼前这个眼冒凶光的中年女子和上午一口一个唾沫的周大嫂联系在一起。

    “村里干了三口井了,我特意托人出去算了一卦,人家说是村东头属兔的冬月生的未出阁女子冲了,我问你,这东头,除了你家有一个不清不楚的女儿,还有谁!”周大嫂不依不饶地喋喋不休:“你说你,都跟你说了,你儿子早就‘凶死’了,在家里供着是折阳寿的,会出事的,你非不听,你看田里的禾苗枯死几茬了!”

    旁边不断有人帮忙提点:

    “就是啊大娘,你儿子的事我们也看在眼里苦在心里,这是各人的命。”

    “你儿子多少年没有消息了,一下蹦出来一个孙女,你信不信?”

    “大娘你要是……”

    沾着土的锄头和一张一合的嘴巴把头发花白的老人钉在原地,无力招架,任由这唇刀舌剑苦相逼。

    戚白看着“自己”走上前去,把大娘护在身后,说出的话掷地有声:“既然大家觉得我脏了大家的地,我会走的,各位放心。只是奶奶并没有做错什么,家里的灵位也请出去了,大家别再因为这个为难奶奶了。”

    说完安抚性地拍了拍阿婆的手,被一群人轰轰烈烈地“请”了出去。

    回头的时候,阿婆手里正捧着一包刚刚出锅还冒着热气的馒头追出来,走的一步一停,嘴里不知道咿呀什么,隔的人太多路上尘灰又太大,身影越变越小,眼见着就落在了后面,转了个弯后,就见不到了。

    忘了给阿婆修门口的藤椅了,阿婆喜欢坐在门口择菜,下次去的时候得记着。戚白感受着胸口升腾起来的想法,不知道为什么,一种名叫遗憾的情绪占据了胸腔,冥冥之中觉得,雏玉再也没能帮阿婆修椅子了。

    画面一转,蜿蜒的山路变成漫上眼的血气。

    太疼了!

    戚白眼一转,就看见自己身下如蛇一样的长尾。

    更疼了!

    “怎么回事。”戚白提着一口气发问,他笃定祝韭一定可以听到。

    “我也不知道,这应该还是雏玉的回忆。”一道声音自脑海中升起。

    “下次还有机会,你来行不行啊?”每说一句话喉咙就泛上血气,这种要吐不吐的感觉,戚白默默想,合着就自己一个人在渡劫。

    也不对,还有一个雏玉。

    戚白眼睁睁看着“自己”拼命在地上匍匐,五指都陷进地里了,用力一爬,移动距离肉眼难见,还牵扯着全身透骨的疼,不过,戚白看着手指间透明的膜,雏玉化形够不彻底的。

    爬着爬着,眼前出现一双露趾的布鞋,蹲下来一张还算年轻但面黄肌瘦的中年男子的脸。他两手抓着雏玉的胳膊就往前拖,一边拖一边念叨:“能走就走吧你们,以后全看造化了啊。”说到最后自己也带上了一点哽咽:“要是咱也能走就好了,村里到打谷的时候了,俺娘一个人多难搞。”

    这个男子吭哧吭哧地把雏玉拖到杂草丛生的岸边,还把雏玉翻过身用布满老茧的手理了理雏玉的头发,戚白这才看见这个男子满脸的泪,悲戚的神色让人动容,他还勉强扯着笑对雏玉嘱咐,声声泣血:“你能逃走的话,帮俺看看俺娘中不中,俺……”

    “俺回不去了。”

    眼前灯影一闪,熟悉的水下窒息感再次袭来。

    再次站到了之前消失的山路,这次戚白也不问了,静静充当提线木偶。

    雏玉却没有进村,而是绕着村子走了一大圈来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小山坝,周围稀稀拉拉地种着几棵不知名的树,都快枯死了,奄奄一息,风吹过哗啦啦响成一片,月上枝头但丝毫未能减轻空气中的燥热,热气一点点由地下向上蒸腾。

    戚白屏息凝神地感受着从雏玉身上传过来的五感,周围似乎沉闷的过了头。而且,戚白尝试着全身心体会雏玉的感受,她似乎,很累?

    雏玉慢慢蹲下身,在地上摸索着什么。

    终于——

    只见她抬手起了个势,五指一转,口中念念有词:“沧海为契,令我通真。太虚自然,分秽散炁。昭冥有无,去邪引津。”

    地面顿时蓝光大盛,逐渐浮现出一阵法。

    在雏玉施咒的时候戚白就觉得不对劲,这咒语虽然从未听过,却没有一丝一毫的邪妄之气,而且,戚白看着浮现的阵法,这与之前意外入阵看到的阵法并没有丝毫不同,确实是一般的五仪驱水阵。

    雏玉轻轻将手放在浮现的阵法上,阵法似乎有所感应,开始飞快重组,符字在半空中形成一道道半圆枷锁,将雏玉困在其中。戚白和雏玉难得有所感应一般,同时抬头,这一抬头,戚白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戚白看着一寸寸强大的灵力漫过符字——天地相合,以降甘露,得一以盈,致虚守静。

    从静至虚,由盈到一。

    阵法没错,符字也没错。错的是阵法的运行方向!

    一步错,步步错。

    根本没有人改动阵法,这根本就是一个五行逆施的杀阵,从始至终。

    雏玉好像如释重负一般轻笑出声,道出了咒语的后半部分:“仅以此身,五脏玄冥。川连四海,通以五湖。呼风布雨,护佑此方。”

    鳞片从长尾上剥落,五脏被一点点割裂,慢慢的,血肉也消融,雏玉以自己的身体作为祭品,凝滞了阵法的运行。

    永归地底。

    接下来的回忆戚白和祝韭都只看了个囫囵。

    雏玉被仙门的人追杀。

    雏玉向同类乞求助力却屡屡遭拒,一个山村的安危显然不足以成为与仙门对抗的理由。

    雏玉耗费灵力求来压制阵法的方法,却无法维持人身,只能远远瞧一眼阿婆。

    最后——

    戚白和祝韭望向高悬着耗尽最后一丝光亮的骸骨,听着来自异域的声音最后一次完整的吟唱。

    尘灭,东入海。

    随着骸骨的消散,脚下的异动越来越明显。戚白动作迅速地将祝韭护在身后,凝神看着脚下突破桎梏灵力暴动的阵法,一手虚空化物。

    黑气慢慢散去,戚白手中逐渐浮现出一支半臂长且通体莹黑的笔,笔尖一点,四周无形。这时候了,戚白还有兴致回头警告祝韭:“从现在开始,你见到的一切,一个字都别往外说。”

    祝韭还紧握着戚白的手,闻言也不觉得骇人,只是极其认真的点头:“不给任何人看,不给任何人说。”

    难得有人如此省心,戚白心下也难得动容,暂时抛下了对祝韭的怀疑,微微笑道:“出去我给你扎个草蚂蚱,算作赔礼。”这下祝韭是真的很高兴了,也不觉得自己身处险地,眼睛弯弯地点头:“嗯!”

    戚白提笔在半空中挥洒着,每一顿,每一划,阵法吸纳灵力的速度就会减慢,随着最后一点的落下,仿佛来自泉下的声音阴森如十殿幽冥:“一笔判,罪业消,以我此身,斩阎罗!”

    伴随着最后一声暴喝,咒压不断增强,与此同时,阵法凝滞。

    随后,

    灰飞烟灭。

    在找陈缡和徐牧亭的路上戚白和祝韭先找到了一间破败草屋,从雏玉的记忆来看,这应该就是阿婆住的草屋,从杂草丛生的院子和倒塌的外墙来看,阿婆很可能已经百年归寿。

    祝韭注意到院门口放着一根拐杖,还有一张断了腿半埋入土的藤椅,以及——

    “这为什么还能开花?”祝韭指着墙角一朵洁白如落雪的四瓣小花。戚白看着良久没开口,只是拉着祝韭继续往前走,嘴上说的话却毫不沾边:“可能有人回来过。”

    漆梧海有兽曰‘嫘鱼’,鱼身蛇尾,善吟,居处有花焉,曰白桑,其叶四瓣,食之耳聪。此兽不详,遇之则大旱。——《青州·淮安县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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