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颗韭菜，一颗活了很久的韭菜。

    起初，周遭还是一片混沌，什么都看不清，又起了一场大火，烧的光秃秃的。

    过了很久很久，多了很多两只腿的妖兽，走过来，走过去，长得也很奇怪。后来，我身边多了许多和我长得很像的韭菜，之所以是韭菜，是因为妖兽就这么叫我们，好吧，我看了看周围灵智未开的韭菜们，我应该是唯一一颗知道自己是韭菜的韭菜。

    当我的韭菜们被一撮撮连根拔起的时候，我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自己可能迎来了菜生的第一次危机。但是我又跑不掉，我尝试着动了动我的根，然后碰到了蠕动的不明物体。

    我脏了。

    就在我泫然欲泣、悲痛万分、在劫难逃时，我看到了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两脚兽。虽然还是那些东西挤在一起，但是就是很好看，说不出来的好看，韭菜喜欢的好看。

    他似乎在夸我？

    “这颗韭菜怎么会开花，青色的！阿婆，你看。”诶诶诶，我正沉迷美色，突然被连根拔起，到达了菜生难以企及的高度。少年高高扬起手，冲着田野边上和人唠嗑的阿婆呼唤着。

    “我可以养它吗？阿婆。”少年捧着一根青色的韭菜走到阿婆身边，细看这颗韭菜表面还有些微的流光，不过没人注意罢了。

    “一棵韭菜而已，戚哥儿。”原来他叫戚哥儿，我暗暗想到，那我也得有一个名字才行，这个世界上，韭菜实在是太多了！

    “它不一样。”戚哥儿郑重的说，连忙把我捧上前去：“它会开花，你看，青色的。”

    阿婆眯了眯眼睛，粗砺的手摸过去我的身子，咦，真痒，我实在忍不住，抖了一抖。阿婆还没来得及反应，戚哥儿就迫不及待地收回了手，一溜烟儿地跑走了：“我先回去了，阿婆，早点回家！”

    戚哥儿两手轻拢着我，还算稳当。有风穿过我，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猛烈，在耳边呼啸着，裹旋着我，坠入炊烟袅袅，看这六合渺渺。

    这是我第一次，离开了那方寸天地。

    也是我第一次，闯进这碌碌红尘凡间。

    戚哥儿给我找了一个宽口陶土罐，安家在他的窗前。一双眼角微挑的琉璃眼含着粼粼流光，满意地看着我舒展枝叶：“小韭，以后就叫你小韭吧，韭菜的韭，虽然我觉得你不是一株普通的韭菜。”

    话语一顿，戚哥儿像走了神，自顾自低喃：“你开的花这么好看，我娘一定会喜欢。”

    “会喜欢的吧。”轻轻一句话落在地上，我却从没见过他娘。

    不过戚哥儿看向我的眼神如此笃定，让我坚信，我一定是一颗非比寻常、珍而重之的韭菜。如果我没看到那被雕了花的痰盂被他亲切地称呼为“小盂”并且某一天被阿婆吐了一块骨头进去的话，我会相信的。

    在小院里，我占据了极好的地理位置，这也算对我与众不同的一种认可。进可纵览屋内，退可叱咤门廊，春风自扫，秋雨不透，尽享明月花浓。

    靠着戚哥儿伏在窗前日日苦读，我对这个世界才有了更多的认知。

    戚哥儿不叫戚哥儿，小名而已，那小韭也是小名咯？

    戚哥儿等着爹娘来接他回家，虽然一年推又一年。

    戚哥儿没有朋友，因为人家顾忌他的“身份”，据说很厉害。

    戚哥儿长，戚哥儿短，不知不觉间，戚哥儿窜的越来越高，但是父母的消息却越来越少。那个喜欢抱着我看月亮喃喃自语：“就算我娘不喜欢，我也会一直养你”的戚哥儿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越来越

    远。

    戚哥儿有几天没回来了，连带着阿婆。自从他发现只要浇的是山泉水，我就越来越精神之后，每天早上他都会从后院提满满一桶，让我喝个够。可是那天没有，我也不知道哪天，对我来说，戚哥儿的身高才是时间。

    戚哥儿长到快和门槛一样高的时候，不见了。我的时间也就停了。

    为了生存，我拼命挣脱小土罐的束缚，让我的根系深入土地，我得快点长大，我得去找戚哥儿。和我一起竞争的越来越多，小院的绿意越来越茂盛，有关戚哥儿的痕迹被一点一点覆盖。

    枝叶长势最快的时候，暴雨也来的猝不及防。就在我想翻过身让自己雨露均沾的时候，我，翻身了。

    翻——身——了！

    迎着雨后新晴，我尝试着走出小院，刚刚走到门口，就吓了路过的浣衣女一跳。

    “你怎么不穿衣服！”这个扎着两个辫子的姑娘是我继戚哥儿、阿婆之后遇见的第三个人，这是两脚兽对自己的称呼。

    “唔哇……唔啊……我……滴……”我第一次张嘴说话，过程艰难了点，但是辫子姑娘好像又被吓了一跳。

    她深深的看了我一眼，让我别动，转身又跑了，许多年之后，我才读懂那一眼的眼神，同情中带着惊讶，毕竟在人的定义里，这叫——傻。

    小姑娘给我套了一堆麻布，层层叠叠，竟然全部套上了。她红着眼睛看我，似乎在痛心，年纪轻轻脑袋就不好了。

    “戚……哥儿呢？”我努力发出问句，企图打破她对我的刻板印象。

    “啥？”可惜，她听不懂。

    我叹口气，学着她看我的眼神看着她，手指朝下：“这是……哪里？”

    她的表情更痛心了：“这是张家庄啊，真可怜，都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明明还没我高，却竭力踮起脚，帮我理了理头发：“你先跟我走，我们找可以管事的人，决不能让害你沦落自此的人逍遥过日子去！走！”

    她的力气好大，我一时挣不开，跟着她跌跌撞撞走了好久，走到一个很大的屋子里，密密麻麻站了好多人。我一张一张脸看过去，很可惜，没有戚哥儿。

    没有戚哥儿，我得离开这里。

    满屋的人熙熙攘攘，愣是没有一个人注意从人群中溜走的韭菜。

    一路走来，有些地方人多，有些地方人少，中途有不少人找我搭话，问我名字，问我从哪儿来，要往哪儿去。

    我不答话，学着从只言片语里拼凑出一个世界。

    传言妖兽现世即不详，是以仙门十二家各据一方，镇压妖兽，庇护一方。以仙门中的实力杰出者为首，成立仙盟，总领各方，一呼须得百应。

    因此，眼前无事，天下太平。

    我看着地上歪歪斜斜的“祝韭”两个字，学着之前的吩咐，像模像样地向身前只有破庙一面之缘的“疯子”俯身做了一揖，拜谢赐名。“疯子”拿着一把快秃了的拂尘遥遥一扫，算作受了礼，越过祝韭出门去，除了名字外还送给了祝韭一句话：“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

    “不问前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