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昔

    甘露十四年,江南水患频发,颗粒无收,彼时十四岁的陆淮书只身前往江南赈灾,等陆淮书一行人抵达扬州时,水灾早已泛滥,民不聊生,瘟疫横行,饿殍尸首随处可见,扬州城笼罩着一股死寂,人人脸上都能找到希望破灭的痕迹。

    城门外开设许多粥棚,当地稍有名气的富商乡绅皆挂了幡旗派人施粥,可即便如此,还是时时会有难民暴起。

    徐知栀一身藕粉色衣裙在人群中甚是扎眼,少女明艳清丽,衣袂翩跹,有条不紊的布粥,直到一个面目狰狞,凶神恶煞的八尺壮汉领着一群乌合之众浩浩荡荡,明目张胆的越过人群跻身至徐知栀面前,一拍桌子,喊道:“把粥打满。”

    陆淮书微服出巡恰好看到这等场景,不由得皱起眉头,身后的随行官员捏了把汗,立即拱手道:“殿下,这只是意外,下官立即派人遣散他们。”

    陆淮书抬手制止,眉头愈渐锁紧:“不必。”

    随行官员不明所以,只能在一旁看着。

    难民在逃难过程中会自发形成小群体,人数一但多了,难免烧杀抢掠,有时甚至连官兵也无可奈何,毕竟强龙不压地头蛇,陆淮书更想知道一个闺阁女子出来施粥,会有何过人的见识?

    徐知栀停下手中的动作,看了眼被男人挤开的瘦弱妇人,和她臂弯处襁褓中孱弱的婴孩,视线移到面前这个男人脸上,一双黝黑的眸子定定地盯着他,神情冰冷:“后面排队。”

    那壮汉当即纂着拳头,作势要动手,他身后的小弟也都蠢蠢欲动,一双双眼睛紧紧盯着徐知栀面前的粥桶,肆意迸发出贪婪的光:“死娘们再墨迹,老子打死你,你以为那些官兵能护得住你?”|

    被插队的妇弱弱劝道:“小姐,您是大善人,不若就先给他们布粥吧,不要让他们伤到您了。”

    为首的壮汉看了一眼那妇人,遍布刀疤的脸将妇人吓得倒吸一口冷气,瑟缩着脖子,不敢再说些什么。

    乱世当下,出来施粥的人也不过是想博个好名声,没有人担心,他们施的粥到底会进了谁的肚子,他们只要幡旗上的字足够深入人心,仿佛挂上了幡旗,就能证明自己至高无上,是个功德无量的大善人。故而,今日这一群人不论去哪里闹事,大家都会息事宁人,半推半就的让这一群乌合之众满载而归。

    可徐知栀不这么认为,徐知栀不在乎名声,她只在乎这碗粥会进了谁的腹中,人民辛苦耕种才得到的粮食到头来绝对不能进了压迫自己的人的肚子。

    这不公平。

    十鸢正准备去请官兵,被徐知栀制止了,索性将粥桶盖上,冷眼看着面前人,掷地有声道:“你若执意如此,往后我都不会再施粥。”

    此话一出,人群立马骚动,扬州城迟迟不开城门接济难民,城门外早已人满为患,此刻无数声音涌来,似乎要用唾沫将这闹事的男子淹死了才好,难民逐渐向他靠近,规模不可小觑,那壮汉变了脸色,狠狠啐了一声,便只能灰溜溜的遁身了,人群才逐渐恢复秩序。

    徐知栀看着人群恢复正常,那群壮汉不见踪迹,一切皆恢复如常,暗想:果然,刀子不捅在自己身上是不会知道疼的。

    人在自身难保,朝不保夕之时,才会丧失对不正之风的批判能力,对行为不端之人的包容之心往往会到达极致,除非这些作恶之人的所作所为威胁到自身利益,才会奋起反抗,不患寡而患不均才是触动人性的关键。

    难民也许能为了明哲保身而袖手旁观,却不能任由这些恶霸导致从今以后徐知栀都不布粥,布粥的人少了,路上的饿殍就多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嚗尸荒野的饿殍就变成自己了。

    陆淮书作壁上观,末了问道:“这是何人?”

    官员:“似乎是难民……”

    陆淮书:“我问那女子是何人?”

    官员:“似乎是徐家大小姐徐知栀。”

    陆淮书依稀记得,水患初期,官府号召富商捐赠物资,奈何扬州富庶之地,富商却是装的一个比一个穷,扬州知府费尽心机也没让这些商贾流出一点油水,一筹莫展之际,徐家挺身而出,带头捐赠物资,带动一大批商贾争相模仿,这才解了扬州的燃眉之急,徐家此举,在朝堂上下都颇受夸赞,一大批人恨得咬碎了牙根。

    思及此,陆淮书不由得多看了徐知栀一眼,她依旧在布粥,衣袖翻飞,额角有薄汗,在阳光下泛出细微的闪光。

    没过几日,淮南王世子许晏舟带着皇上赏赐给徐家的牌匾和圣旨下扬州,四皇子理所应当和淮南王世子一同去徐家宣旨。

    陆淮书犹记得,徐家不同于旁的商贾家宅,没有绚丽的图景浮雕,更没有假山流水,三步一景,府邸上下皆以古朴典雅为主,很是讲究。

    宣旨时,大唐乌泱泱跪了一地人,陆淮书有意寻找徐知栀,环视一周,才在人群角落看到了徐知栀单薄的身影,头埋的低,似乎是有心事一般,众人皆起身了,她才缓过神来,匆匆起身,眨眼的功夫便消失在人堆中。

    徐将林执意要留陆淮书二人用饭,陆淮书半推半就的留下,席间,女眷和男宾用屏风间隔开,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个身影。

    陆淮书二人匆匆用了膳,许晏舟打听了一番徐老夫人的住处便告辞。

    徐老夫人与许晏舟祖母一母同胞,姐妹情深,出嫁至今两人数十年未见,心中却依旧挂念,如今都已风烛残年,谁也预料不到,明天和意外谁先到来,恰逢许晏舟因公造访徐家,便替祖母拜访故人,也好了却一桩心事。

    徐老夫人身子不好,近年来每况愈下,干脆搬到灵隐寺下的庄子静养,平时鲜少有人上门拜访,庄子里的仆妇不多,胜在清净。

    灵隐寺离徐家祖宅不算近,陆淮书二人一路打马才在太阳落山前赶到,甫一推门,二人猝不及防和徐知栀打了个照面。

    短暂的惊愕过后,徐知栀率先福身行礼:“四殿下,世子。”

    许晏舟明显是不记得眼前人,眉头紧锁:“你是?”

    徐知栀:“民女徐知栀,二位有何贵干?”

    许晏舟没有多想,答道:“我受祖母所托,来拜访徐老夫人。”

    徐知栀一直知道祖母有一个多加牵挂的姐妹,也知道祖母的姐姐嫁给了老淮南王,故而也不阻拦,侧身让二人进院子,陆淮书隐隐看到徐知栀眼角微红。

    徐老夫人头发花白,双目紧阖,面颊上有些病态的酡红,只是看了一眼,便知道大抵是病了。

    许晏舟问:“可请郎中来看过?”

    “看过了,祖母身子一直不大好,如今这急病不是第一回了,郎中说,依着从前的药方抓药便能好。”

    许晏舟没有多说什么,再问几句便作势要走,徐知栀开口留人:“灵隐寺地处城郊,离城中尚远,现下夜幕将近,夜间路况复杂,难保不会有难民□□,为安全起见,不若殿下,世子,委实在庄子里安顿一晚。”

    徐知栀说的在理,陆淮书二人索性就在庄子里安顿下来了。

    扬州的夏夜很是燥热,孤月高悬,蝉鸣不止。

    子时一刻,陆淮书听到异响,拿起剑出了房间,循着声音一路到了院子,却迎面撞上方才抓药回来的徐知栀,月光映照下徐知栀的面庞似东海明珠,莹白温润,眼眸似黑曜石般闪闪发光。

    徐知栀虽然不知道为何夜半三更会遇到持剑的陆淮书,却还是行礼问安:“四殿下安好。”

    陆淮书:“怎么半夜一个人出去抓药?”

    徐知栀:“祖母的药方稀奇,药铺掌柜下午匆匆去买,知会我晚上去取,祖母的病实在不容耽搁。”

    “我问你怎么一个人去?”

    “什么?”

    “没,药是现在熬吗?”

    “嗯。”

    “带路。”

    “是。”

    陆淮书随徐知栀到膳房,陆淮书烧火,徐知栀煎药,火苗雀跃,明暗间映照着陆淮书立体深邃的轮廓,徐知栀痴痴的盯着火苗,不知在想什么。

    “你今日没用膳。”

    这不是一个问题,是一件笃定的事情。今日陆淮书两人用过膳后便打马赶了过来,却能迎面撞上徐知栀,只能是徐知栀早在宣读圣旨后便走了,席间屏风后的也不是徐知栀。

    徐知栀自然知道,她不在席间而先行离开的行为很无礼,只是祖母病危,她顾不得礼节。

    “嗯,四殿下要怪罪我吗?”徐知栀仰头,黑暗的环境中,相撞的视线迸发出第一簇光,灼热了陆淮书的眼眸。

    徐知栀眼底有一汪清泉,正在汩汩往外流,湿润了眼眸。

    “在想什么?”陆淮书避而不答。

    “在想祖母的病。”

    陆淮书久久没有说话,他知道,生老病死之事才是世间最无力的事。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熬药的紫砂壶开始嗡鸣,一阵阵药香在屋内弥漫开来。陆淮书侧头,入目的却是徐知只猩红的眼尾。

    陆淮书本以为扬州一别后,两人本不该再有交集,谁知两年后徐知栀又被迫入宫,陷入困境,陆淮书清楚陆锦棠和她宫中人都怀着什么心思,故而才去了未央宫。

    京城的夜风很凉,比不得扬州的夜,一阵朔风卷来,带着这座城池独有的凌冽,将陆淮书的思绪拉回现实,案桌上的烛火跳动雀跃着,一如那年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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