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旭

    风雪渐大,北风呼啸。

    陆锦棠将二人的眉眼动作尽收眼底,敛了敛眸子,玉指捻起桌上的玉器把玩,状似无意道:“这是扬州城徐家的徐小姐,你应当是知晓的。”

    陆锦棠一双凤眸微挑,明晃晃地盯着陆淮书,似乎是在等他的回答。

    陆淮书又是轻抿一口茶,才淡淡答道:“略有耳闻,扬州富商。”

    徐知栀现下已是反应迟缓,四肢僵硬,听着这温润如芙蓉泣露,昆山玉碎的声音,良久才抬头,好奇心作祟,她掀起沉重的眼皮看去,不料正好撞入一双深色眼瞳。

    无风无月,无悲无喜。

    气氛又冷了一瞬,陆淮书视线掠过徐知栀手腕上狰狞的伤口,似乎是看不下去了一般,皱着眉头轻啧一声:“徐家小姐手上的伤……”

    陆锦棠抬眼看徐知栀,神色讳莫如深,说不上和善:“扶摇,送徐家小姐和王夫人去太医院。”

    徐知栀低着头,昏昏沉沉,听不出陆淮书声音中的情绪,也猜不透它的用意。孟停云倒是千恩万谢将还跪在地上未起身的徐知栀搀起来,徐知栀踉踉跄跄支起身子,冷汗打湿背脊,颤颤巍巍依次朝陆锦棠、陆淮书、孟孤芳福身行礼,才缓缓踏出殿门。

    殿门合上的瞬间,隔绝了三人各怀鬼胎,心思各异的视线。

    去太医院的路上风雪萧瑟,扶摇只管抬着头带路,丝毫不顾徐知栀和孟停云是否跟得上,孟停云一遍又一遍叹息,一遍又一遍的叹息都被朔风吹散,徐知栀茫然的眨巴着眼睛,已经丧失思考能力了,她只想握一下姨母的手,告诉她:姨母不要担心,不要叹气。

    暗红色的未央宫宫门依旧在来时的路,顶着风雪,亘古矗立,来来往往的宫人俱低头疾行,一切都变得影影绰绰,朦朦胧胧,在十四岁的徐知栀心间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

    在往后那段踽踽独行的岁月里,徐知栀经常会回忆起这扇暗红色的门,这扇门的颜色就像是血一样。

    孟停云似乎也是看到了宫门,于是她拍了拍徐知栀的手背,压着声音道:“过了今日他们应当就不敢再对你下手,知栀,你且等等,姨母一定将你送回扬州。”

    徐知栀楞了楞,扶摇忽然回头,巧笑着道:“王夫人,令郎该下学了,不若您便就此出宫罢,也好接令郎一道回府,不然王大人该等了。”

    孟停云笑着应是,随即便往未央宫宫门走去,直到单薄的身影消失在长街的拐角处,徐知栀依旧楞在原地,扶摇出声提醒:“徐小姐莫看了,随奴婢去太医院才是。”

    扶摇依旧在前头走着,徐知栀亦步亦趋的在后头跟着。

    徐知栀的手腕伤的不深,只是看着恐怖,鲜血横流,却未曾伤到筋脉,太医随意处理了,扶摇便将徐知栀带回了未央宫偏殿拾光院,只道要她安心住下养伤。

    拾光院坐落在未央宫的西北角,院子又偏又窄,好在清净雅致,的确是个养伤的好去处。

    翌日清晨,天放晴了,雪融了大半,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徐知栀命十鸢搬个躺椅在院外,拾光院外有一片空地,种了许多花草,只是到了冬日,大多都枯萎了,唯剩几枝梅花依旧挺立。徐知栀就在这院子里赏梅,到了正午,薄薄的日光笼罩在身上,面庞暖融融的,白里透红,看着气色尚好。

    十鸢不知跑到哪去了,徐知栀歪着身子躺了一个时辰,困意席卷上来,眼皮微阖,一时未察觉到有人近身。

    陆淮书只身前来,一身玄金色衣袍神秘稳重,深邃眼眸注视着徐知栀,视线从她微微颤动的眼睫一路移到缠满纱布,隐隐透出血色的手腕,面色不虞。

    徐知栀醒来的时候已是日薄西山,甫一起身,余光不经意瞄到角落的梅花树下似乎是站了一个身影,心头警铃大作,大脑异常清醒,浑身戒备试探道:“何人在此?”

    原本背对着徐知栀的身影转过身来,不是昨日在未央宫的四殿下又能是谁?

    徐知栀立马正色,跪地行礼:“见过四殿下。”

    陆淮书视线掠过徐知栀下意识用袖子藏起来的手腕,内心没忍住发笑:戒心倒还算严。

    “起来吧。”

    徐知栀起身却不敢看他,依旧低着头,眼睛盯着地面,双手交叠腰前,藏在衣袖里,不停绞着手机,动作微不可察,却还是被陆淮书尽收眼底,他不禁来了兴致:“你怕我?”

    徐知栀被他的话一惊,抬起头,眼睛里都是乍然,下意识反驳道:“没有啊”,对上陆淮书的眼睛,徐知栀又赶忙将头底下,福身告罪:“民女并非有意冒犯,殿下恕罪。”

    其实徐知栀对陆淮书说不上害怕,只是昨日在未央殿发生的事,导致徐知栀不敢与宫中任何人有来往,更遑论此等皇族中人,即便说不上害怕,也难免紧张惶恐。

    陆淮书见她实在紧张,低着头乖巧的像只兔子,脸庞莹白,鼻尖一点红,似乎是风过于寒了。

    “无碍,你起身吧,手上的伤可曾好些?”

    徐知栀依旧不肯抬头:“多谢殿下关心,已经好多了。”

    陆淮书从袖袋中取出一枚紧致的瓷瓶:”这是丹参羊脂膏,有祛疤之效,你记得每日都用,不要留疤。”

    徐知栀把头埋的更低了:“民女惶恐,不敢无故受赏。”

    陆淮书也不恼,轻笑一声:“你不必推辞,我受你父亲恩惠,对你略加照拂也是情理之中。”

    徐知栀见僵持着也没有办法,索性接过,福身道谢:“多谢殿下,殿下大恩大德,民女没齿难忘。”

    眼前阴影移出视线,徐知栀才敢抬头,只看见一抹玄色背影消失在拾光院门口,手里的瓷瓶莹白温润,还残留着异常的温度,暖暖的,却烫的心口生疼。一颗豆大的眼泪砸在手背上,徐知栀却觉得灼热难忍。

    从离开扬州伊始,徐知栀便觉得委屈郁闷,一路舟车劳顿很是颠簸,徐知栀已经很久未能好好用膳,很久未能安心就寝,京城的冬天很是严寒,簪子划破手腕很疼很疼,举目无亲的徐知栀就像是石投大海,一个人在孤海深处渴望得到微弱的回应。

    孟姨母很好很好,可是她现在已经是王夫人了,母亲总说姨母嫁入京城寸步难行,夫婿仕途低迷,婆家刁钻苛刻,姨母在京城孑孓一身,踽踽独行不易,又怎么能庇护到她?

    徐知栀一直都知道,想要她的命的人不只是孟孤芳,孟孤芳只是千千万万个人手里的一把刀,只要高位上的人某天想起徐知栀的存在,依旧会有千千万万把刀,争先恐后的来割破她的喉咙,放干她的血。

    徐知栀也知道,昨日她本该命丧未央宫,姨母护不住她,真正留住她性命的,正是陆淮书。

    徐知栀更愿意相信,陆淮书是真的有恩要报,才会施恩于她,在徐知栀印象中,父亲徐将林一直是一位慷概仗义,乐善好施,宽容仁爱的好商人。

    离家前,父亲母亲皆眼圈发红,咬牙道一定会接她回家。姨母也说一定会送她回扬州。

    于是徐知栀便等,就像是在漆黑的寒夜等黎明,而这个瓷瓶,便是黑夜中的第一抹光。徐知栀不敢奢望尘尽光生,不敢揣测未知的明天,所以她只能抓住生命中每一抹光。

    徐知栀纂紧手里的瓷瓶,看着暮色四合,天色将晚,空中又飘下了雪花。

    这一晚,一夜无梦。

    四皇子府主院书房也是灯火通明,一夜未熄,陆淮书伏案执笔,李聿珩在一旁手持一盅芙蓉烧,两口下肚烧的面似芙蓉,脸颊飞霞,时不时嬉笑两句,陆淮书置若罔闻,只一心处理公文,实在受不了了便黑着脸道:“再闹滚出去。”

    李聿珩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害怕饮酒后的窘态被人瞧见,是以李聿珩从不在人前喝酒,陆淮书此话一出,李聿珩便赶忙正形,架不住酒劲上头,迷迷糊糊的便将心中疑惑问了出来:“今日去了未央宫偏殿?”

    陆淮书不作声,李聿珩只当他是默认了,借着酒劲问道:“你昨日专程进宫,也是与那个人相关?”

    陆淮书缄默。

    李聿珩又问:“她是什么来头,竟让你不惜进宫见陆锦棠也要相救?”

    陆淮书:“扬州徐家的女儿。”

    李聿珩想了良久,也没想起扬州徐家是何等人物,不过大抵也能猜到一二,祖籍扬州的,祖上都多多少少和商贾沾点关系。

    不过李聿珩还是没想到,为何陆淮书会费心拉拢一个商贾之女?

    北风呼呼,飞雪拍门,夹杂着新雪的冷风从窗棂卷进来,打在面上,从骨子里漫起一股湿冷,李聿珩狠狠打了个寒颤,酒醒了大半,自顾自的嘀咕:“听闻扬州冬日也鲜少下雪,徐家小姐初入京城,也不知受不受得住。”

    陆淮书虽不作理会,但李聿珩的每个下雪,那时的徐知栀才十二岁,却比平常姑娘更加端庄沉稳,终日也不见笑,也不见闹,只是一双字都钻进了他耳朵里。

    早些年他是去过扬州的,扬州冬天委实算不上太冷,陆淮书去的那年,冬天只见下雨,不见黝黑的明眸总是直勾勾盯着人看,绝对与胆怯沾不上边,如今的徐知栀也不过十四岁,却比两年前更加胆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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