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李总的助理来给我开门的时候，上下仔细看了后面的楚河一遍。
“韩医生，李总说过的，不能带外人过来。”
我朝他笑了笑，走上去挽住楚河的手臂：“他不是外人，他是我男朋友，叫秦凌，已经订婚了。”
我有意无意地将楚河手上中指的戒指露出来给他看。
助理一脸了然：“韩医生也29了吧，是该谈婚论嫁了。你对象不错啊，长的一表人才的。”
能跟在李总身边的都是人精：“做什么工作的啊，现在能抽空出来陪你过来？先生请先坐，我给您泡杯茶。”
楚河的笑容大方得体：“我做医疗器械的，公司才刚刚起步。我早有耳闻李总的大名，没想到李总还和卿卿认识。”
卿卿。我听到这个名字，嘴角不受控制地翘了起来。
助理笑说：“李总是韩医生的病人，多亏了咱们韩医生，李总还能坐在里面等她。一会结束了一起吃个饭。”
我听出来了他的意思，便把包包扔给楚河：“手机都在里头，你等我会。”我朝助理说：“就麻烦你招待他了，私人医院规矩多，他不是很懂。”
助理微微鞠躬致意。
李总在最里面的病床上躺着，手边一堆文件在看。他的气色是比一个月前好了太多。但是那场换心手术毕竟是个大手术，他的底子又差，想要完全恢复还得好长一段时间。
“韩医生。”李总放下文件，双手交叠放在小桌上。虽然他穿着病号服，但是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间流露出来的气场，依旧霸气凌人，很容易让人想到刚刚苏醒的雄狮。
他看向床头柜前的一瓶百花：“百合，听说那个小姑娘最喜欢这种花。我换上了她的心脏，居然也爱闻这种花香了。”
我耐着性子等他侍弄完百合花，等到他终于抬眼看我的时候，我说：“所以可以把我哥放了吗？”
李总笑了：“你不听话，今天还带了陌生人过来。你哥就得多在我这里待几天了。”
“他身体不好，你要是敢做些什么，我能保证你现在用的好好的心脏，明天就出问题。”
我也微笑地看着他。商人有商人的狠戾和手段，从小从阴沟里摸爬长大的人也有自己的手段。
“我有把柄在你手上，我怎么敢呢？”他好似一只笑面虎，还招呼我坐下，“我什么时候可以好？”
我冷笑：“我可不知道，万一人家小姑娘来索命了，你可能明天就死了。”
李总也不生气：“要索命也是先索你的命，是你剖开她的胸腔，取出那颗还在跳动的心脏的。”
我回想起来那个场面，手有点抖。
“一会留下来吃饭，我也想看看你的男朋友，是不是一个好人。”
李总说到“男朋友”和“好人”是我，特意加重了语气。
饭局我不是很愉快，身为警察的楚河却是如鱼得水。
他欣然接受了我的男朋友这一身份，以及刚刚开始创业的医疗器械公司老板这个设定，和李总畅聊甚欢。李总对他赏识有加，甚至主动要了他的联系方式。
岁月依旧能把一些东西保留下来，它让我依旧深陷泥潭出不来，也让发光的人依旧发光。
楚河在昨晚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我相信在今晚之后，他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来找我。下次来找我的时候，就是一切都结束了的时候。
李总问：“我记得小韩马上要过生日了吧？今年该是三十岁了是吧？”
“是。”我点点头。
“12月3号，你的生日好记的。你的礼物已经给你准备好了，到时候给你。”
我看了眼楚河，他有些震惊，但是一直低着头吃东西，并没有让除我之外的人见到。
是啊，这么好记的生日，也得有人用心去记啊。
不过他也永远不会知道，他最心爱的人的心脏，就和他隔了一张桌子。
九
我一直记得他的生日，但是从来没有一次给他说过生日快乐。
因为每次赶上他生日的时候，他都正巧有女朋友，我就不乐意理他。
我和他并没有很好的关系，不会经常聊天。在我和他墓园碰见之前，已经好几年没有聊过天见过面了。
毕业那天我和他表白了。
很顺理成章地，我被拒绝了。说难过也没有，但是不开心也是真的。可能我早已料到了这个结局吧。
后来遇见的有好感的男生们，都多多少少有些像他。我就想，算了，喜欢就喜欢着吧。
这一喜欢，就是14年。直到现在。
要是客观地讲，他并没有那么优秀，也不会发光。可是我看向他的目光里满是光啊。
年少喜欢的人，确实没有那么轻易就能忘记的。
十
12月2日的中午，他再一次来找我了。
我料到了，可是没料到他给我带来了礼物。
“明天是一个行动的收网日子，本来应该明天再给你的，可是没时间了。说起来我们认识这么久，我还没送过你礼物呢。”
他把礼物给我：“生日快乐，这些天也多谢你了，结束后队里也会给你奖励。”
我看着他递过来的礼物，眼眶有些发热。我伸出手去，才发现手都是颤抖的。
“谢谢你，我也没送过你礼物呢。”
我从包里拿出一个盒子给他。里面是一串灰色基调的彩石手链。
“这是？”他有些疑惑。
“送你的，算是新婚礼物吧。”我看着他把玩着那串石头，他的手指腹上是薄薄的茧。
“还挺好看，谢谢，谢谢。”他又道了两声谢。
“这种石头叫，康默缚牢石，没什么用处，也不能转运。”我笑了两声。
名字是我瞎编的，它仅有的不过我的无尽不甘和愧疚。
“好拗口，怎么写啊？”
我扯了张纸出来，一个字一个字写上：康、默、缚、牢、石。
楚河看着那五个字，嘶了一声：“又是默又是缚又是牢的，还和灰色……挺搭的。”
我看着他，很想哭：“快回去吧，祝你明天顺利。”
“谢谢，谢谢，祝你生日快乐。”他笑着往门口走去，背对着我挥了挥手。
我看着他的车开向远方，直到看不见，才拿起手机打通了李总的电话。
“喂，我是韩玠卿。是的，我想出了一个治疗方案，明天一早就来和你面谈。”
十一
10月15号，我和我的一位前辈去乡村义诊。等我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动弹不得地被绑在椅子上。
是两个人的哭嚎声把我给吵醒的。一位是我的前辈，他躺在地上血流成河几乎断了气。另一位是一个女生，我认识她，她叫杨欣。
小学时霸凌我的大姐头。
我被眼前的景象吓懵了，不知所措地首先看向我的前辈。
他的哭嚎声都是断断续续的了，只是抬着满是鲜血的脸看着我，拼命摇头：“别答应他们……我来……”
助理就站在一旁，看着我：“韩玠卿，本科毕业于国内知名医科大学，硕博连读于国外顶尖医学学府，心外科方面成就颇多，心脏置换术的成功率为87%。”
助理对着一张纸，又仔细看了看我：“是你本人，现在有台手术需要你做。”
杨欣被绑在手术台上，听到我的名字，努力挣扎着看过来：“韩玠卿？是你吗韩玠卿？我和你一个小学的啊！你救救我你快救救我！”
助理看了一眼杨欣，又微笑着走上前几步，扯下她的眼罩，把她的脸掰过来朝着我：“是杨欣吧，你俩一定很熟悉，毕竟杨欣小时候霸凌过你呢。你说是吧，杨欣？”
杨欣满眼惊恐拼命摇头：“韩玠卿，韩玠卿，韩玠卿，小时候是我不懂事，你别记在心里……我……”
助理似乎很满意：“那就是了。准备开始吧韩医生，李总已经麻醉好等着了。”
我已经明白他们要做什么了。在看到杨欣的那一刻，说实话我是十分愤怒的，一看到她的处境我就有些痛快。
我本就不是什么好人。
前辈在地上用尽全力大喊：“韩玠卿你不许！这是违法的！你不许！我来替她做……这位先生我来替她做……还有无数的病人在等着韩玠卿给他们治呢……”
前辈说着说着，已经泪流满脸，泪和血混在一起，分不开来。
“不行！这是违法的！是违法的！我的未婚夫是警察，他会找到你们的！”
杨欣已经快要疯癫了，她的神色几近癫狂，乱喊乱叫着。
助理依旧是一张笑脸，却让人在初秋觉得恶寒：“是啊，违法的，没人知道就行了啊。”
他看向前辈：“我又不是找你做手术，你就别瞎掺和了。”
砰的一声枪响，整个手术室一瞬间寂静无声。
没有人敢说话。
前辈死了，不知道哪里来的子弹打爆了他的头。
杨欣居然在这声枪声中清醒了些，从手腕上退下来一串手链，灰色的石头，很是低调好看：“这是要送给我未婚夫的，请让我一定要出去，请救救我！”
我冷冷地看着助理：“我不做。”
杨欣的眼中闪出一丝光亮来。
助理点开遥控器，我前面那个大屏幕上出现了我哥的脸。
“哥？”我瞪大眼睛看着屏幕，不敢置信，“他怎么了你们把他怎么了？！”
“韩医生，你无父无母了，就剩一个哥哥还在国外，可叫我们好找啊。”助理说着，按下一个按钮，朝某个方向看了一眼，屏幕里的我哥，腿上出现了一道圆形的出血点。
杨欣尖叫一声。
我咬着牙，看了看杨欣。
杨欣明白了，她开始大声尖叫，直到最后要被麻醉的时候，她泪流满面对我说：“我一个半月后就要和他结婚了，我就要和楚河结婚了，能不能放我走……放我回去找他……”
警察……楚河……
我转头看向了她。
助理笑了起来。
我就剩一个哥哥了……而且楚河……杨欣……
可是，不行我不……
没等我喊出声，一边的魁梧男人，抽出一把刀，砍下了……
杨欣的头。
嗡——
“……这次不得不做了……死得其所……”
我麻木地开胸，捧出心脏。助理在一旁看着，很是满意：“李总总是不赞同这个做法，但是能牺牲一个人，挽救更有价值的人，何乐而不为呢。”
他看了看我：“你也能亲手手刃仇人了，不是吗？”
李总……我不认识他……
当我把心脏装进他的胸腔时，我心里居然是一片宁静的。
是希波克拉底誓言救了你，你现在只是一位病人。
但是你也活不长了。
两个人温热的血飞溅在我的手上和脸上，再也没有擦干净过。
我违背了希波克拉底誓言，我……或许是遵守了希波克拉底誓言？
当医生的信念在此刻崩塌。
但是，我一定会……
我带走了杨欣的灰色手链。
十二
12月3日上午十点，当武警们冲进来时，我正坐在李总私人医院的套间里。
我看到冲在第一个的楚河，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捏起一颗瓜子，慢条斯理地剥开。
李总并没有认出全副武装的楚河，只是看了看我：“你报的警？”
我笑了笑：“可不是我，我哥还在你手里呢，我怎么会？”
楚河诧异地看着我俩：“这是怎么回事？”
李总听出了他的声音：“这不是你的未婚夫吗小韩，他不是做医疗器械的吗，怎么混在条子的队伍里了？”
我看着楚河：“我哥在楼下517病房，那里的人刚刚被我支开了，你们快去救他。”
我说着，抽出桌上的水果刀，刺向李总。
下一刻，刀掉了，我的手滋出血花，软软地趴下来，麻木不堪。助理从一旁冲过来，掐住了我的脖子。
“有埋伏！”
武警们迅速警惕起来，只有楚河上前一步，却被助理喝止了。
在这一刻，我居然想着，他还是关心我的。
“你涉嫌器官交易，请配合抓捕！”
李总挥了挥手：“你们都在这里了，我一个病号总也逃不掉了。”李总笑眯眯，“请韩玠卿和楚河留下来，你们在门口好了，我就需要十分钟的时间。”
武警们不动。李总还是笑眯眯地：“这小姑娘天天给我的药里加毒素，我都知道的，我也活不了多久了。”
楚河往前一步：“请放心，有我在我会保证人质的安全。”
房间里只剩下我和楚河，李总和他的助理四个人。
李总叫助理把门窗都关好了，又叫我们都坐下。
他仿佛早就料到了这一天一样：“有些人命该绝啦，我活的也够久了。”
助理看着他不说话。
李总躺在被子里：“你跟着我也跟了几十年了，如今想要的东西也到手了吧？”
助理站起来，看着李总：“李总您这是什么意思？”
“你执意要我晚几天死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你这一番动作，还害了一个姑娘的命。”
李总拿起手边的水壶，倒了杯水给助理：“这些年也辛苦你啦。”
助理诚惶诚恐接过杯子，十分信任地一饮而尽：“李总，密道已经准备好了，这两个人怎么办？”
李总看着他，不说话，笑容仿佛焊在脸上一般，一丝一毫都没有改变。
助理逐渐察觉到不对，一摸脸，竟然摸到一手的血。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倒了下去。
电机样死亡，□□中毒。
李总没有再看地上的助理，却看向我：“本想干干净净地走，这家伙却不让我如意，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楚河在看到助理倒地的那一刻就冲上去制服住了李总：“你还想干什么？”
李总说：“今天天气很好。我活了一辈子没见过真正的爱情是什么样的，今天应该是有机会了。”
我和楚河都没反应过来，他又说：“闻到了吗，一氧化碳。对面电视柜里有一副防毒面罩，你俩自己分吧，勉强只够一个人用的。”
楚河冲向门口。
“门锁了，十分钟后自动会开，外面的人是听不见里面的。”
我一脸平静地找出那副防毒面具，给楚河戴上：“你快出去吧，你的队友等着你呢。”
楚河极力挣脱着：“我要保护人质的安全！从头到尾你都是无辜受害者，被卷进来的！”
李总躺在床上已经没有了呼吸，嘴唇粉红。我能明显感觉到呼吸不畅了，原来濒死感就是这样的。
体力有些不支，按住面罩的手渐渐松开了，后面我打的死结也被他强行扯开。他扑过来，把面罩按在我的脸上。
“人民警察的责任就是保护你们的一切安全！我从小就想守护大家的安全，我不能……让你们……去死……”
氧气已经几乎没有了，一氧化碳的浓度极高。他说话都费力，但是依旧死死按住面罩。
我哭不出声音来，只有眼泪在流：“我不是什么好人，你别救我，你别再救我了。”
楚河整个人都压在我身上，牢牢护住面罩。他的声音已经嘶哑，再也没有那种令我着迷的低沉和磁性：“你好好活下去，救更多的人……你……我去找她了……生日快乐……今天我们结婚，我去找她了……”
他呼吸渐渐弱了，身体却在不自觉地抽搐。
我的眼泪糊住了我的视线。
我看不清他的脸。我见过许许多多人死在病床上，死在手术台上。唯独他，我最爱的他，爱了十四年的他，将要死在我的怀里。
他去找她了。
杨欣凭什么，楚河到死都念着她。
“楚河……杨欣的心脏是我亲手剖出来的，我在听说她要和你结婚的时候我就想杀了她……可是她不是我杀的！”
“当年你问我我是怎么学习的，我是纯纯的楚河主义，我为了你能看见我……我想救她的，可是她……死在了我面前……他们都死在我面前，我谁也救不了，连你也救不了……”
“那手串是她送你的，我瞎编的名字，是camouflage，是伪装的意思……从墓园见到你，我就在骗你……”
他的呼吸停止了。
“我的手是脏的，我会下地狱……”
“我爱你，楚河。可我不配。”
他死了。但是我知道，他听见了。
这是我和他的第一次拥抱，也是最后一次。
十三
十四年前，寒假开学前一天。
他们找到了我，在我去上学的路上。
父母离世欠下了一些债，不多，但得由我和我哥哥来偿还。
哥哥很厉害，他们不敢去动他，就找到了我。
那天我被堵在角落里，拼了命地还击，还是落于众人下风。他们扯着我的头发，把烟头烫在我的手臂上。
好像小学时候被那群女生霸凌的场景。
我看着昏暗早晨的天空，心情却是火般的愤怒。我扑向其中一个人，咬在他的耳朵上。
鲜血的味道居然令我兴奋。
我知道我不是个好人，我迟早要下地狱。
我被扇了个巴掌，但是第二个巴掌没有下来。
楚河拦住了它。他从天而降，揍翻了那几个人。
从派出所出来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了他。
那些人非法放高利贷被刑拘，我被楚河带去了医院。
他就好像一位洁白干净的天神，不在乎我的满身污泥，想把我拉出来。
可是，神爱众人，不独爱我。
尾
我没能参加楚河的婚礼，也没去他的葬礼。
我怕我污了他往生的路，怕碍了他和她团聚的路。
楚河，韩玠卿。
多是天意啊，楚河汉界，清。
我和楚河就好像楚河汉界分割开的两个世界，他短暂地出现在我的世界里，我却妄图留住他。
是我的痴心妄想。
最后也是我苟活于世。
后来我治了一辈子别人的心脏病，终于轮到自己需要换心才能活了。
我不换。因为我不配。
该是时候下地狱了。
去墓园的路上，我买了两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