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1

    序

    我又一次看到他独自站在墓碑前。

    这次我走了上去,看到他转回头来,眼中是藏不住的诧异。

    黄昏的暖阳斜斜劈下来,越过树梢,在我和他之间划了一道阴影。我知道他看不清我的脸,但是我能永久地记住他的脸就好了。

    我笑起来。

    “楚河,好久不见。”

    一

    墓碑上那个黑白女人的脸有些刺眼。我别开头去不看,只看着楚河的鞋尖。

    “她是?”我的声音有些发哑。可能是降温了,前些天着了凉。

    楚河沉默着,并没有回答我。他只是看着那张照片,照片里的女生迎着他温柔的目光,笑得灿烂。

    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开口了:“是我……未婚妻。”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他的声音一如当年,低沉平稳,如今还多了一丝悲伤。

    因为未婚妻吗?因为她死了而悲伤吧。

    如果我死了,他也会悲伤吗?也会来常常看我吗?

    可能是我发呆的时间比较长,他看了我一眼,正好与我的目光相接。我不知道他从我的眼睛里看到了什么,显得有些无措。但是在他能看出更多东西之前,我把目光移开了,第一次认真看向那个女人。

    我承认,她是个好看的女孩儿。笑容明媚,自信张扬且……深爱着他。

    “请节哀。”我依旧看不下去了。

    楚河没有回应我,只是沉默地站在一边。

    沉默,沉默,沉默。寂静无声。整个墓园里就只有偶尔的鸟鸣和沙沙的树叶摩挲声。

    好像都在嘲笑我。

    我呆不下去了。

    可是就在我转身要走的时候,楚河叫住了我。

    “韩玠卿,你……我可以请你吃顿饭吗?”

    我的脚步顿住了。

    压住狂跳到心悸的心脏,我转头,对上他的眼睛,淡淡微笑着:“当然可以。”

    我求之不得。

    二

    我和他认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一起吃过饭。那时候在食堂,隔着人山人海,只能看着他的背影。

    如今他坐在我面前,隔着热气腾腾的火锅,耳边咕噜咕噜的红油声,好像高中时嘈杂的食堂里的人声。

    隔着热气,我看着他的脸。他的脸是没怎么变化,和高中时一样,但是多了些硬朗和沧桑,有些遮不住的疲惫在脸上。

    他不开口说话,只是把肉放在锅里涮。我也不说话,等着他想说什么。

    沉默,沉默,又是沉默。

    “你们医生平时都很忙吧?”

    他说话时,从来不看着我,这次却盯着我的脸。

    我夹起一片毛肚,无视他的目光:“你知道我们还是医学生的时候是怎么吃毛肚的吗?”

    我把毛肚稍举高一些,口中念念有词:“毛肚毛肚你怎么了?毛肚毛肚无意识。”

    我把毛肚浸在红锅里:“1001,1002,1003……1020。抢救无效,可以吃了。”

    我喜欢把毛肚煮二十秒整,裹上蘸酱放进嘴里,一口咬下去脆弹十足,特别好吃。

    我把自己逗笑了,结果一抬头,楚河在对面面无表情看着我。

    “不好意思,气氛有点沉闷……”我收敛了笑容,低头吃东西。

    “韩玠卿,器官移植你了解吗?”

    我的手差点没拿住筷子,正巧夹起的鸡心悬在半空,吃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不用别人说,我都知道我的笑容肯定很僵硬:“我当然了解啊,我还成功过几台手术。”

    楚河的目光认真起来:“那移植的器官从哪里来?”

    “供体啊,有系统匹配的,我们只管做手术的。”我笑了笑,“楚河,我这鸡心是吃还是不吃呢?”

    楚河噎了一下,看向我筷子上夹着的鸡心,目光有些复杂:“我以为你们医生不会避讳这些。”

    “确实不会避讳,只是我不喜欢在私人时间谈论工作。”我把鸡心放进嘴里,咬断室间隔,感受心肌独有的特殊嚼劲。

    楚河的意思我已经知道了。但是我默不作声,全当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关心。

    一顿饭吃下来,并没有很愉快,大部分时间是沉默的。分别的时候,我给了他一张名片:“如果是需要做器官移植的手术,可以来找我。”

    楚河接下了,只是点头。

    三

    “你看那个谁,就是隔壁班的昨天打架那个。”

    我顺着同学的手指看过去,不出意外她指的就是楚河。

    “好帅啊,听说成绩一般不过人很不错,但是怎么会打架呢?”

    我看着楚河在球场扣了个篮,引起周围一片叫好声。

    “嗯,是很帅。”我点点头,“我喜欢他。”

    “啊?”同学猛地转头看向我,“不是吧,你怎么会喜欢他,他配不上你的啊。”

    “怎么会这么说?”我看着同学,感觉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说过话,“他真的很好。真的。”

    有些少年就好像青春里最耀眼的那一抹阳光,从几亿光年之外奔赴而来,在我的人生里再也没有消失过。

    四

    我16岁认识他,到现在29岁,已经14年了。

    14年里,从来都是我找他,他没有主动找过我。

    今天天气很棒,我预感会有好事发生。果然在中午下班的时候,楚河突然出现在我办公室门口。

    “韩医生,一起吃个饭?”他穿着干净的蓝衬衫,黑色长裤。

    好吧,一定又是因为那件事。

    “我下午还有手术,就医院食堂吃吧。我请你。”

    楚河穿上警服也很是帅气。我看了看我们两个,当年一起畅谈梦想的两个人,都已经走在了自己热爱的道路上。

    “怎么会突然关心器官移植的事情?”

    楚河吃的很荤素搭配,十分健康。他说:“有个案子和这个相关,那天墓园碰到你,想起你是学医的,就想来问问。”

    “你倒也是个工作狂,看未婚妻呢,也能想着工作。”

    楚河苦笑:“我做不到和你那样公私分明。”

    “说吧,你想了解些什么?”

    楚河却避开话题:“我和我未婚妻,年底就要结婚了,还有二十三天。”

    23?我算了下,是12月3号。

    真是个好日子。

    “请柬都写好了,就要发出去了。没想到……”

    楚河慢慢说着,渐渐停下了筷子。我看了他一眼,只是低头继续吃,等着他的下文。

    “一个月前她去采风,寻找画展的灵感。然后就再也没和我说过一句话。”

    “啊,节哀……”我抽了张纸给他。

    他接过来,道了两声谢谢。

    “怎么这么突然,是因为交通事故吗?”

    你写的请柬,会寄给我一份吗?

    “不是。”他看着我摇了摇头,“你还是太单纯了,我做警察这些年,见识了太多人性的丑恶,没想到肮脏事会发生在我最爱的人身上。”

    最爱的人。我心中冷笑一下,很是别扭酸涩。

    “如果你在我们医院急诊室外坐一天,你也能感受到很多。”

    楚河又不说话了。我发现了,现在的楚河和高中相比,十分不爱说话。

    我撇撇嘴:“我下午就是一台换心手术,可能要做到很晚,我先去休息了。”

    我端起餐盘就要走,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走回他面前坐下:“你知道吗,我现在还喜欢你。”

    楚河愣在桌子前,呆滞地看着我,嘴巴张了又张,一句话也说不出。

    我歪头:“我的意思是,你有什么难处,我都会尽我所能地帮助你,永远站在你这边。”

    五

    我看到他在大礼堂最后一排坐着看书。

    周围十分吵闹,低头玩游戏的,大声聊天的,但是在他身边仿佛形成了一个屏蔽场,什么声音都透不进去。

    他同桌说他要好好学习考警校。

    周围没有位置了,他的旁边倒是还有两三个位置。没有人注意到我,我拎起书包走过去,和他隔着一个位置坐下。

    “一会的考试你复习得怎么样了?楚河?”

    干净的少年抬起头,看见是我,又把头低下去。最后一排的大礼堂总是光线照不怎么到的地方,他整个人隐在昏暗之中。而我坐在他旁边,虽然隔着一个位置,但是依旧暗自享受着只有我注意到的暧昧。

    “没什么把握,每次都算不出遗传题。正好你来帮我看看,这道题怎么做。”

    他把一张卷子朝我这里递了递。

    真是太好了。

    “我方便坐过来吗?”我指了指他和我中间的那个位置。

    他点头示意,却还是在我坐过去的时候下意识往另一边靠了一下。

    克制,绅士。道谢会连说两声谢谢。

    题目不难,我光明正大地看着他的眼睛,给他讲完了这道题。偶尔他抬头看我一眼,会和我对视,那一刻我的心脏明显地漏掉了一拍。

    如此嘈杂的环境中,我都能听见我的心跳声。

    “最近怎么不去打球了?”

    他把卷子收好,靠在椅背上长舒一口气,我问他。

    “离高考没几天了,再不拼一把怎么能考上理想的学校。”他谈起自己的理想时,眼中全是光芒。

    仿佛我周围都亮了一些。

    他继续说.:“我想当警察,太想当了。但是警校成绩要求蛮高的,我不一定能考上。”

    “你呢?你想好考什么专业了吗?”他双手交叠压在脑后,微微转头挑眉看着我。

    “我想学医,从小就想。”我也学着他的样子双手放在脑后,但是胳膊肘一下子就碰到了他的胳膊肘,我又给缩了回来,“医学院分数也高,不好考啊。”

    楚河轻声笑了一下:“你成绩那么好,一定不难考的。我是要发愁啦,也就三十多天啦,怎么才能一下子提高五十分啊。”

    “韩玠卿,指导我一下呗,怎么学习的啊。”

    六

    下午的手术很成功,比我一个月前做的那个顺利多了。

    我不是一个很会学习的人,高中时候吊儿郎当的,全凭我妈给我的那点天赋。后来高考考的也不好,没有去到理想的学校。

    我那天没有回答楚河,因为我的独有学习法叫做楚河学习法。为了以后能教楚河题目,为了能让楚河在年级大榜里看到我,为了我能被楚河看到。

    出手术室的时候正巧一个病人的助理来联系我,叫我明天去他那里给他做检查。

    有钱人都是这样的,住着私人医院,却谁也信不过。

    我想了想,拨通了楚河的电话。

    楚河来的很快。他来的时候是一身常服,夹杂着外面裹挟而来的风雨,是十一月的刺骨的冷气。

    咖啡厅里已经没什么人了。他脱下大衣搭在椅背上,神情有些慌张:“你说的情况,是什么情况。”

    我看着他慌慌张张的样子,心里有一丝嘲笑自己。我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酸苦的美式浸润在口腔里,很是能提神醒脑,保持理智。

    “先允许我冒昧地问一句,你的……未婚妻,是怎么去世的?”

    他没想到是这样的问题,本就有些着急的他更加着急了:“她和我们要谈的应该没有关系吧?”

    我说:“有关系的。以我对你的了解,除了工作和你爱的人,再没有谁能让你这么紧张了。而且正巧,”我靠在椅背上,藏在桌子下面的手死死掐进掌心,“这两者是同一件事。”

    他的瞳孔震了又震。最终,他还是只说:“这是机密,我不能告诉你。”

    我撇撇嘴,有些无奈,他依旧从来没有信任过我:“行吧,你不愿意说就算了。明天我需要去一个地方,你来送我,我保证让你满载而归。”

    他很是疑惑,但是警察的直觉一定让他感觉到了什么:“需要我怎么做?”

    我笑:“装作我的男朋友。”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笑的自然而大方,但是手掌心却已经疼到麻木。

    七

    他高中和大学谈的每一任女朋友我都知道,没有一个是我喜欢的。

    虽然她们比我好看,比我性格好,比我有钱,比我会聊天,但是我看不上她们。

    他每次分手我都是开心的,每次官宣我都是极其难过的。

    高中时候他的最后一场球赛是在别的学校,很努力地打进了决赛。

    那天我穿了新衣服,特意打理了头发,只为了去看看他的决赛。

    “我从远方赶来,赴你一面之约。”他没约我,是我自己跋涉而来的。

    门卫不让我进,我是从后门翻墙溜进去的。落地的时候没站稳,崴了下脚。他在不远处看着,笑得很猖狂。

    “好歹我是为了看你翻墙来的啊。”我有点生气,他甚至不来扶一下。

    他那场球赛打得很精彩,三分王实至名归,捧回了冠军的奖杯。我给他递水,他连说了两句谢谢。

    很是客气和礼貌。

    后来他就交了个好看的学妹当女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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