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那陶壶散发出的浓重异味在房间里萦绕,把凤瑶熏得辗转不安,毫无睡意的她只得起身走到了院子里去吹风。

    此时众人都已归寝,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那狗喉里咕噜噜隐着咆哮。她看着远处朦胧的山影发呆,竹丛里的几户人家还点着零星的烛光,晚归吆喝的人声被黑夜撕扯得零碎,显得很遥远。

    每一处灯火,代表着一处的悲欢喜乐,但那些与她都不可相通。

    “凤瑶。”一个人影来到身后,熟悉的声音,唤醒了凤瑶压抑在心底的委屈。她不敢回身,只是眼眶含泪,抬眼望着月亮。

    没有了窗格束缚的月亮,那么亮,那么高。

    邝玉良抬起手轻轻放到她肩上去,声音里带着踌躇与彷徨:“对不起,我的家就是这样,我也不想瞒你,你若嫌弃我贫寒,我不会怪你,那都是应当的,我这样的穷小子哪里敢肖想你这样的千金小姐呢。明日你便回去,往后咱们再也不见。”

    “你想对我说的就是这个?”凤瑶转过头去,泛红的眼眶定定地看着他。

    邝玉良别过眼,脸色凄楚不堪:“我也想给你承诺,承诺我明年必会高中,承诺我会休妻娶你,可这些,有什么用?我终是比不过你的表哥,我能给你的生活与你真正想要的也许截然不同。”

    凤瑶滴下泪来,她也不去擦由得它挂在脸上。眼前这个人,是她深爱的也是自己选择的人,他不同于那些铜臭气浓厚的商人,只托庇于祖上遗留下的财产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为着一点蝇头小利事事计较、时时算计,毫没有一丝人气。

    他有着一股冲劲,有着被艰苦生活所打磨出来的韧性。他能靠着读书入仕从这个偏僻的小乡村一步一步走到西阳城,足以说明他与众不同的思想境界。

    他的性子与经历太吸引她了。

    做为一个寄养在沈府的孤女,被深沉的教条所禁锢无法得到自己本该拥有的诗情画意的人生,是多么的悲哀啊。她很想靠后天的努力成为一个人人赞诵的才女,可是在富足生活的腐蚀下,总是缺少了那么一点冲劲。

    而他弥补了她的不足,成为了她理想中的那个自己。

    “昨日之前,我心里还在嫉妒那个人,嫉妒她是你的妻,嫉妒她比我早遇见你。但现在我一点感觉都没有,我只是可怜你,可怜你生在这样的地方,可怜你身上背负着那么重的担子。”她倾身上前,把自己的头靠在那荏弱而温暖的胸膛之上:“我怎么会为此就离开你,明年并不遥远,我也并非涂你高中状元,只是你有了功名,我爹和哥哥便不会那么反对咱们在一起了。”

    她坚定道:“我会等你。”

    邝玉良闻言,真如一桶温水浇身,浑身上下暖洋洋的,简直是狂喜不胜,他抬起手,紧紧地抱住她,把唇印到她额间去,声声低喃道:“凤瑶,我绝不负你,相信我,我绝不负你。”

    夜色深寒,轻薄的月光如纱般笼罩在两人身上,而他们相拥而立的画面,却被楼上之人尽入眼中。

    晨曦,残月未烬,窗外还是一片灰扑扑的天。

    也许是农人天性勤劳,鸡鸣刚过,早起说话声,赶牛羊的呼喝声,小孩子的尖叫声从村头到村尾一直连绵不绝。

    沈知沂捂着额头□□着坐起身子,屈指轻轻敲了敲眉骨。因为休息不好,久已未发作的偏头痛又出现了,眉骨像针扎似的,随着呼吸一下重于一下,腹中也翻涌着恶心感,让人难以忍受。

    角落里,长河已不见人影。

    他站起来,撑着昏沉的身子摸索到门边。正要开门时,有人闯了进来。

    “少爷,你醒了?”长河护着手中的碗,以防它溅出水去。

    沈知沂接过水喝了一口,心里无名火骤起,呵斥道:“这么早干什么去了,怎么不去把这里的村长找来,立了纸契咱们即刻就走。”

    长河脸上犹豫之色渐起,转身先把搁置在门边的热水端了进来,绞了一张帕子递过去,这才悄声道:“恐怕小姐不愿那么快走。”

    沈知沂把热帕子按到眉骨上,从手指缝隙处露出一只眼睛,里面带着怒火和疑惑:“为什么?”

    长河支吾着说:“这邝家老爷昨夜里没了,今早天未亮道士就到了,为着让您和小姐好睡,我嘱咐他们天亮后才开始作法事。”

    难怪昨夜里一直听到窃窃私语声,也亏他们忍得住,一家之主去世了,不先张罗丧事的体面倒还要顾着客人是否好睡。

    “刚去倒水时,碰到小姐,她……”长河小心打量着沈知沂的脸色,一幅欲言又止的样子。

    沈知沂冷笑,心里早已明了:“她又改了主意,要陪着那个邝玉良是吧?”

    长河点头叹道:“是啊,邝公子哭得伤心,凤瑶小姐一直在安慰他呢,说是要陪他守丧七日,咱们也不能留小姐一个人在这里,对不对?”

    沈知沂闭着眼睛,呼吸急促,此时真想拿个锤子照着自己的额头狠狠敲过去,一下而已,什么都解决了,痛苦伤心无奈,都毫无痕迹了。

    简单的洗漱完毕后,凤瑶也上来了,进屋来脸色凄然,说着意料之中的话语:“表哥,玉良哥的父亲去世了,我想我们不能那么快走,总得等他七日守灵期满。”

    沈知沂冷嗤一声,头痛感和恶心感越发浓烈,简直到了生不如死的地步:“他守他的灵,关你什么事,况且你昨晚不是已经答应了我么,怎会如此出尔反尔。”

    凤瑶咬着嘴唇,一脸窘迫,解释不出反倒拿话问他:“你不是说要在这里呆一段时间,等到椒熟之后才离开么?”

    沈知沂冷然道:“便是等到椒熟,我也不会住在这个地方,你也该随我到镇上去住,留在这里算什么,没名没分,你守什么孝,跟谁守孝?我爹还没死呢。”

    凤瑶闻言又羞又气,又急又恼,一时找不到话反驳,只得跺脚置气道:“如今玉良哥丧父,心里不知道多难受,我想要陪着他,我也该陪着他,没名没分那都是我甘愿的,与你无关,你要走就走,不要管我。”

    见她如此任性无理,沈知沂心里一凉,浑觉得所有的情意都错付了,他站起身吩咐长河道:“站着干什么,赶紧去把马牵出来,别的东西都不要了,咱们走。”

    长河只得应承着,咚咚咚跑下了楼。

    凤瑶走上前,一把扑倒在床上,大哭起来。这都是她小时候的一贯伎俩,用哭来达到任何自己想要的目的。她就吃准了他会心软,他会妥协,因为他向来都见不得她的眼泪。

    一个陷入爱情中的姑娘,你期待她能有多少理智呢?

    说起来也是他太低估了邝玉良在她心中的地位,沈知沂倚向那摇摇欲坠的木板墙,无奈地抚额忍痛,简直欲哭无泪。

    如今怎么办,他该怎么办?就这么把凤瑶撂下离开?还是把她打晕带走?还是觍着脸放下自尊和骄傲,陪她在这里给一个陌生人守丧?

    二胡的曲调十分哀怨,弦音却带着沙石摩挲的粗粝感,夹杂在几处啜泣声中,忽高忽低刺得人耳朵有些发痒。

    偶尔一连串紧密的铜锣破空响起,掩了二胡的苍凉,在狭小的屋子里来回撞荡,心脏随着锣锤一起怦怦直跳,迫得人简直想要用手狠狠捂住耳朵躲避起来,但这是万万不可的。

    前方的道士口里吟唱罢经文,拉过桌下的褥垫跪下缓缓嗑了个头,身后孝男孝女们跟随着他的动作,也都深深地拜了下去。

    等到院子里听闻丧讯赶来的客人们渐渐多了,邝大郎夫妇便起身去招呼众人,并四处借桌椅安排饭食去了。又过了半个时辰邝二郎也被邝母唤了出去,让他去跪迎从邻村或邻镇接到消息远道而来的邝家远房亲人。

    小小的一间房里,除了那四方桌前围坐着的三个道士,地上就只跪着两个人了。

    邝玉良觉得后背像针扎一样难受,他知道凤瑶就在院子里,不拘哪一处正在看着他,看着他做为夫妻与另一个女人在自己的父亲灵前尽孝。

    他微微侧头,看向那个匍匐在蒲团上十分虔诚的女人。她的手背肌肤有麦色的莹泽,褪却豆蔻时期的干瘦纤细,整个人变得成熟丰满起来。因劳作而变得厚实的背,因弯身而更显得傲人的胸脯,还有偶尔仰头看向前方时一双杏子一样大而亮的眼,和不管什么情绪也永远上翘的唇角。

    怎么看也是个模样讨喜的妇人,何致于让他难以接受?

    盖因她一字不识,性子扭扭捏捏,害羞起来就红着脸局促不安,说起话支支吾吾好像蚊子叫,见到生人就低头躲藏,全然没有贤惠淑德的风范,简直是上不了台面。

    她九岁就进了他家,到十四岁与他成婚,至今已有近十年,两人依旧相处得像陌生人一般。

    严格来说,应当是姐弟,因为她比他大三岁,从小便把他当弟弟一样抱着长大,事无巨细的照顾着他的生活。

    这样的两人,怎么能拥有爱情呢?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