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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送归

    十一章

    日薄西山,而宴饮终。

    文诚于庄门送客,宝马雕车渐散。李府车夫亦驱车近前,却听轱辘一声,车轮竟于半道滚出。随行的人皆目瞪口呆。

    夏宝忙跑上前询问:“这是怎么回事?

    崔觉的目光落在从人后转到他身后的华容身上。华容一抚腰间匕首,讪讪一笑。见世子淡淡移开目光,松了口气,知道是赌对了。

    夏宝小跑回李信棠身边,愁眉苦脸的:“姑娘,这要怎么办呀?”

    李信棠待要答,便觉身边一暗。正是崔觉松柏秀拔,瞥那马车一眼,唤道:“华容。”

    华容立刻接道:“李姑娘若不嫌,不若让世子顺道送你一程。”

    却见一旁秦鸾走来,闻言搭话道:“我送妹妹回去吧。”又转脸对崔觉温言道,“世子往东,只怕不太顺道。”

    崔觉未答。

    华容有眼力见地道:“世子有事去河西街。秦姑娘往南,李姑娘往西,恐怕多有不便。”他却不是朝秦鸾说的,反倒面朝李信棠。

    其实若是任何其他少女提这种提议,李信棠都不会拒绝。可偏偏是秦鸾。李信棠对崔觉行礼道:“有劳公子了。”

    崔觉微微颔首。

    崔府的马车巍然华美。华容立刻使人摆好脚凳,供李信棠登车之用。夏宝也想跟着进去。华容拉住她道:“姐姐不如和我一道外面坐坐。”

    夏宝不肯。

    华容指指竹帘道:“帘影现人,还怕我家公子吃人不成。”

    夏宝凑近一看,果然内中人影,隐约可见,放下心来。又见崔觉为示清正,卷起窗帘,更无芥蒂。

    华容从旁道:“暑气蒸弥,人多则生热。”夏宝觉得在理,便跟着华容坐在了车沿子上。

    远山披云霞,车马去闲闲。

    为了避免夏宝影响到公子,华容取出珍藏的零食,伺机而喂——总之一定要及时堵住她的嘴。

    夏宝:“啊……呜!”

    温风似酒,吹入疏帘。

    一张小小茶几,两人斜对坐着,相顾无言。崔觉悠然品茗,从容不迫,很沉得住气;李信棠托腮神游,自然也不尴尬。倒把个华容急坏了。

    夏宝凑近小声问:“你屁股痒吗?”

    华容瞪她:“……”

    夏宝委屈:“那你干嘛一直蹭。”

    李信棠见手边有一小书橱,一尺见方,橱窗覆以蝉翼纱,很是小巧可爱。内藏书卷十一二。伸手触之,欲启,又向崔觉望去。听得一声“无妨,自便”,便取出一本《浮生六记》来。

    读不过两页,而泪雨霖霖。释卷,不及探怀中帕,便见眼前一方珠白。

    李信棠接过崔觉递来的手巾,擦了眼泪,始觉羞窘,便低头将那帕铺于几上,又细细抚平。又见其上娟秀地绣着“怀玉”二字,甚美之,便脱口道:“怀玉是谁,这姑娘的名字真好听。”

    崔觉手指摸了摸杯缘,道:“予表字怀玉。”

    李信棠抬头看他:"……"

    瞠着美目,意外的样子。只双目沾了泪,可怜而可爱。

    崔觉凝视着她,询道:“梅逸[1]妻虽早亡,然《浮生》开篇,尽述闺房乐事。夫妻相爱,此非乐耶?”

    〈[1]沈复,号梅逸〉

    李信棠道:“‘余’年十三,母脱金戒与芸娘约定婚约,‘此乾隆乙未七月十六日也’。记得那样清,或许是喜极而难忘耶?再见芸娘,甚以为美,只‘两齿微露,似非佳相’。非以其齿为不美,《神相》载:牙露出者,暴亡。哀之也。虽忆乐事,然悲中有喜,喜中有悲,读来倍感伤心。”

    说罢移目窗外。

    “……”

    崔觉静默良久,推几上蟹黄豆碟,道:“此豆味美,君食否?”

    李信棠闻言回首,捻一颗豆来吃了,大约确实味鲜,冲崔觉香兰一笑。朝露映日的一般。

    车马迟迟烟尘软,人影渐淡渐斜斜。

    其间听得夏宝惊呼:“走错道了!”

    华容道:“取一物,暂绕道,且见谅。”

    夏日很长,车且慢慢行。

    她静静出神,眉色似染轻愁。后来,她的影落在了他的袖上,相顾却无言。疏帘动,微风起,有暗香盈盈。夕阳的橘光在车内熏熏而摇曳,他终是没找到宽慰她的话。

    到得李府。夏宝待放脚凳,李信棠已轻盈跃下。夏宝心急,窥见崔觉并无异色,稍觉放心。怕自家姑娘太跳脱,叫人见了不是。偷偷捏了她衣袖,要快快牵回去。

    院墙外,开了几树石榴红。

    卷帘中,崔觉含睇。

    见她走到角门边,步履微促,忽然回首,轻招了招手绢,向他作别。

    眸光熠熠而有星,笑容烂漫朝霞举。

    照亮一树榴花。

    日后忆及,倏然心痛。一腔热情,终究背道而驰。

    李府。

    燃灯明,一帘夜月。

    春芽为李信棠散了发,听夏宝和秋萤在一旁,细数文诚十大罪状:

    “……文公子这不是耍弄人么?若非见他有意,姑娘又怎么会好逑之?如今倒显得姑娘自讨没趣似的。”

    “先前当他是个爽快利落的,怎么也跟闺阁姑娘偷情郎似的,进而后退,勇而后怯,犹犹豫豫,没个定数,叫人不痛快。”

    李信棠于案边执笔,写完一句:

    “花谢了,蝴蝶不曾落泪;

    缘尽了,我又何必伤怀?[2]”

    停笔道:“好了。”

    心中思量:大约是我心中惴惴,恐于此世间,难觅良缘,又求不得青灯古佛,以至于情与行不相宜了吧。行过于情,叫人疑我真情与否,进疑其虚,退疑其实,进退而两难。

    便道:“是我操之过急,还是顺其自然吧。”

    夜中,有雨。

    檐珠滴破,芭蕉有声。

    烛光映帐,玉衾而瑶席。

    她双目静静若含珠,薄绡透出玉肌色。

    燃香已烬,却有馨香满帐,恰逢石榴裙正艳。

    ……他的吻很用力,好像要将每一个吻烙进她骨子里。霓裳如水滑下床榻。她用手轻轻推他额头:“崔觉……”

    鬓边落汗,崔觉猛地睁开眼。狂魂难定,而始知是梦。起得身来,有婢女披衣,又举帕欲为他拭汗。崔觉抬手拂开,走至窗边。

    雨仍冥冥,有惊梦之声。已而雨停,几点疏星如泪痕。

    不知何时,手中执了书卷,恰是《浮生六记》。翻看多时,只得泪痕一点——一个浅浅的疙瘩印。于是他的心上,也便留了一个印记。

    不成眠,且读书,且步中庭。万字千景,汇入眼中。而成一句:

    竹姿诗肩瘦,入梦海棠香。

    [2]仓央嘉措:已过了开花的时光,蜜蜂儿不必心伤。既然是缘份已尽,我何必枉自断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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