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十指短暂相交,又一触即离。

    元汐桐在这瞬间得到了一些信息:这人手掌很大,至少配得上他的身量;掌心有厚茧,平日里应当会使一些兵器,不是帝都那些养尊处优的花架子;但他戴着的扳指,只消触碰一下便知不是凡俗之物……

    她兀自思量着今日进入幻境的人当中,究竟有哪几人带了扳指,身后的男子却率先放开了她。

    崴了的脚骤然失去地方借力,元汐桐又感到一阵钻心的疼。

    只是她方皱起眉头,便听见对方问道:“脚受伤了?”

    他虽将她放开,人却依旧站在原处。说话时冲着她俯首,语气和他那只扳指一样,冷冰冰的,声音倒是很好听。

    是没听过的,陌生的声音。

    这人她并不认得,但他身上的熏香却让她想起了一个绝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

    哥哥。

    王室子弟身上的熏香,用料名贵,皆由专人调配,身上的味道都是独特的。元汐桐喜欢随着时令和天气变换熏香,哥哥却十几年如一日地,从来都不换。

    明明是个很有资本三心二意的人,却在有些地方莫名地古板。

    这名男子和元虚舟身上的香味其实不一样,充其量只是另一种莫名合乎她口味的好闻的味道罢了。更何况,哥哥离开帝都时,正处在声音沙哑的变声期,一口嗓子即使称不上破锣,也好听不到哪里去。

    历夏经秋五载,她无法想象元虚舟会变成什么模样。

    声音、长相,气息……全都无法想象。

    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一定会恨她。

    也会有一天,如同这名男子一般,对妖族毫不手软。

    她却在此时,不知死活地想起了哥哥。

    *

    她的哥哥正站在她面前,垂眸看着她。

    神情远远算不上和煦,甚至带着一丝审视。

    被玄蛇扫荡过的山林一片狼藉,接连遇险的郡主仪容自然也端庄不到哪里去。

    身高只及自己肩头的姑娘,脸上婴儿肥还未褪,绒绒的像颗饱满的水蜜桃,却由于眼周溅上几滴血渍而显出一股近乎天真的残忍。

    兴许是都随了娘,他这个妹妹从小便与他眉眼不太像。

    过了这么些年,看起来竟是愈发陌生了。

    现下那双杏仁般的眼,蒙了一层翳,瞧不见任何东西,更是方便了他明目张胆的打量。

    久别归家的哥哥见到亲妹妹时,应当做什么呢?

    秦王府子嗣单薄,仅育有一双儿女,相差不过三岁。

    打小他们便极为亲密。

    小时候,元虚舟若是独自出门,回家时必会先去看妹妹。或是捉弄,或是玩闹,或是看着她苦兮兮地做功课,握着她的手教她画她根本学不会的符,再任由她一脸困顿地往自己怀里钻。

    垂髫稚子,表达喜爱的方式很直接,亲吻拥抱皆毫无芥蒂。

    元汐桐会理直气壮地要求他将面颊凑过来让她亲,两只小胖手挂在他脖子上,踮着脚吧唧一口,声音响亮。他越长越高之后,便要老老实实弯下腰来,令她踮脚踮得不那么费力。

    失去林木遮挡的山坡,风刮得更烈。元汐桐站在他面前,似乎也陷入了一阵沉思。丰盈的嘴唇紧闭着,明明没有沾上血,却是不点而朱,瞧着特别红。

    ——元虚舟只往那里看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

    “没受伤,”元汐桐回过神来,将支撑点换到另一只脚,“就崴了一下。”

    被玄蛇血弄得短暂失明的双眼,看起来空空洞洞,却精准地对着他站的方位,嘴角浮上一抹堪称礼貌的笑。

    她在防备突然出现在面前的“陌生”男子。

    这多少让元虚舟感觉舒心了一点。

    之所以会在临走之前进入幻境,不过是他突然察觉到了一丝妖气,进而循着妖气追了进来而已。

    并不是他有多上赶着想要见到这个妹妹。

    幻境没有遭到任何破坏,却顺利地藏进来一只妖。如若不是鬼谷族人布幻有漏洞,就是这里头出了内鬼。

    无论是哪种可能,都不能掉以轻心。毕竟天子还在行宫,出不得半点差错。

    元汐桐不想同面前这人有过多接触,谁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看到了多少,又听到了多少。若不是此时她双眼还未恢复,需要人将她带出幻境,她才不愿意和这么危险的人待在一起。

    只是,逼人的压迫感突然减轻,她感觉到他的视线已经挪开,接着,耳畔传来衣料摩挲声,男子似乎在她身前蹲了下来。

    元汐桐还没来得及往后退,崴了的脚踝处便已被一阵暖意包裹。

    这人在隔着衣物替她疗伤。

    他很有分寸,除了方才救她那一遭外,全程没有碰到她。这让她一声“登徒子”卡在喉咙无用武之地,只好捡着最重要的事情问道:“幻境内为何会有妖物?是外面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他低声答道,“外面一切正常。”

    惜字如金,也不太想与她攀谈的样子。

    若是在平时,元汐桐自然不会再与他多说一句。

    自小被外界看扁,却在家中被娇宠着长大的孩子,对于冷遇极为敏感。她不会主动接近人,朋友极少,往往在察觉到对方有一丁点怠慢自己的意思时,就会率先怠慢别人。

    但现下她却不得不耐着性子与这人虚与委蛇。

    他是救了她的命,但他若是不来,她也能自己救自己。

    不知道他究竟看到了多少。

    危机尚未解除,不能掉以轻心。

    “幸好公子来得及时,不然我就真要命丧那妖物之手了。”她斟酌着语句,等着他的回答。

    “恰好赶上了而已。”

    崴脚的伤处理起来很快,他站起身来,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郡主不必放在心上。”

    怎么可能不放在心上!

    她现在可是处于绝对被动的地位,看不到对方的感觉太可怕了,连表情都不能做,不然她怕自己一脸不耐烦的模样会被人一览无遗。

    而且,若是外面一切正常,那他岂不是很快就能想到,这妖是冲着她来的?!

    元汐桐强自镇定地低下头,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想抬起,蹭蹭鼻尖,却又在中途缓缓放下。

    少女掩饰慌乱的动作实在拙略,与少时比起来似乎并未有什么长进。元虚舟冷眼瞧了许久,终于慢吞吞地问道:“郡主的眼睛,是沾上了玄蛇之血?”

    正愁该如何套话的元汐桐,猛然听见他这样问,不经意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是,不小心就溅到眼睛里了。”

    “不小心……”他不咸不淡地重复了一遍,“玄蛇是幻境中最难对付的灵兽,与郡主一同进来的猎手,往往撑不到这里便已经点燃传送符出去了,没想到郡主倒是胆识过人,不似传闻中那般……”

    后面的话,以陌生人的身份说出来太过冒犯,他及时停在了这里。

    元汐桐却觉得他这番话别有深意,为避免他联想太多,心虚之下她也只好老实解释道:“我带了许多符纸和法器。”

    提到符纸,元虚舟想起来了,每个进入幻境的猎手都会分得一张传送符,遇险之时点燃符纸即可被传送出幻境,但方才那妖物的爪子都快抓破她的脸了,她竟都没想起来点燃符纸吗?

    “郡主的传送符呢?”他问。

    “那个啊,”元汐桐没打算隐瞒,“我给镇国将军府的肖思宜了,公子难道……不是她搬来的救兵吗?”

    话说出口,对方却良久未说话。

    因为元虚舟久违地感觉到自己又快要被她激怒了。

    他不知道她是怎么敢的,单单薄薄的一副身子,谁都打不过,从小只会躲在他身后仗势欺人。

    竟然在这种时候,把自己的传送符给了别人。

    镇国将军府……

    看来她的确是对邢夙,情根深种,甚至不惜去讨好邢夙身边之人。

    他这个妹妹,可真是,让他变成了一个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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