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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年少春衫薄(一)

    溽夏,暴雨。

    雨雾之中,有人打马而来。

    玄色襕杉随风而动,若一朵流动的乌云。

    沈妤跌坐在地,衣裙浸在血水中,黏腻湿热,若烧身业火,令她莫名哀惧。

    细雨绵密,院中静谧,那轻缓的脚步声若山倒之声,令她忆起幼时在承恩寺。

    夏夜暴雨,后山倒塌泄洪,或许她本该死在那山洪之下。

    不如死在那山洪之下。

    下巴生凉,她惊得浑身一颤,头随着剑尖抬起。

    与一身的肃杀之气相异,来人嗓音清冽如泉:“睁眼。”

    一双审视的冷眸。

    剑尖血落在她的虎口,烫得心一阵狂跳。

    “上月沈府一门问斩,你去观刑了。”来人居高临下,声色平淡。

    她摸不清他的心思,点了点头。

    “今日我又杀了你的夫家。”

    又点点头。

    “你可恨我?”

    摇头。

    姐姐自戕后,沈府于她毫无牵挂。

    而王府,她又何曾在意过?

    看着那双冷眼,她提了一口气,问道:“你不杀我?因为沈清宁?”

    黑眸中闪过一丝异色,却并未回答,冷然收剑。

    转身,骑马走进那雨雾中。

    忽地一阵叹气声,惊得沈妤全身汗毛倒竖,四下并无一人。

    苍老空灵之声:“回去罢!”

    额心一痛,天地具黑。

    ————

    春日暖阳,和风阵阵,官道上一辆马车,正徐徐往华京城去。

    沈妤倏一睁眼,头晕目眩。

    “小姐,马上进城了。”青涓见她醒了,轻声说道。

    “青涓?”

    看着青涓尚显童稚的脸。

    沈妤眸生异色,心下惊奇,看着车中陈设,又掀开车帘,窗外桃花正盛,红绿葱茏。

    当真回来了。

    记忆溯回到返京那日,一切尚未开始,带着对家人的幻想,满怀期许地踏进这马车之中,亦踏进了樊笼之中。

    此后午夜梦回,她都宁可在承恩寺常伴青灯古佛,再不入这世俗。

    她本性温驯怯弱,行事小心,所图不过是父母之爱,手足之亲,结果却落了个飘零半生的下场,每每午夜梦回,无不堕泪神伤。

    回首一生,自己就如同那提线的纸偶,冷眼瞧着庸碌无为的丈夫,瞧着他,活在女人身上,死在男人剑下。

    宗亲权贵,皆若鬼魅,表面光鲜,暗里腌臜。

    青涓见她一直愣神,心下诧异,明明方才还激动地跟只黄鹂一般,恨不得将府中上下打听个遍,怎小睡之后便换了性子,“今日老爷夫人给小姐在明月楼设了洗尘宴,就等你。”

    “明月楼,”沈妤嘴角含笑,声色淡淡,“真是个好地方。”

    “是哩,明月楼可是京中最华贵的酒楼,”青涓稚嫩的脸上带着几分神采,眼睛亮亮的,“小姐离京十六年,今日回府,连二爷一家都请来了,可见老爷夫人对你的心意。”

    沈妤轻轻一笑,捏捏太阳穴,作一副疲态,没接这话。

    世人眼中,她的二叔沈明海是愚拙迂笨之人,虽有一身文才,却无心仕途,甘心在书院做一辈子夫子,靠着几条束脩,守着病妻弱子,伴着经书史策,潦倒贫困一生。

    至今沈妤方知,二叔之心,何其通透,功名利禄转头空,上一世在官场蝇营狗苟的父亲,最终带着他的沈府,死在刑场之上。

    “小姐,明月楼到了。”

    青涓见自家小姐一直愣神,周身盈满莫悲寂,心下莫名,总觉得小姐同早上不一样了。

    明月楼地处尚京最西边,背靠郦山,白日尽览城中风光,夜里亦可赏月观星。

    楼中分梅兰竹菊四阁,沈府今日只订了清竹阁设家宴,其余三阁照常迎客。

    四阁相接之处,有一五层高楼,此时楼上正站着四五个华服少年。

    “沈风亭,你二姐何时能到?”一少年开口,紫衣玉冠,面庞白秀,眼角微微下耷。

    沈风亭拍了拍手中玉扇,答道:“听说已经到西城门了,想来快了。”

    “听说你二姐同大姐模样一致?”一少年语气颇有些兴奋。

    沈清宁貌冠华京,才绝天下,出生时手握“天下清宁”玉牌,早早被皇家看上了,这些世家公子深知自己没机会,也不再肖想。

    但这个沈二可尚未订亲,若是真有沈清宁五分才色……

    沈风亭摇头,说道:“不瞒你们,我也从未见过二姐,她刚满月便被送进寺庙,今日才回来。”

    几人一听,皆失落叹气,“前些日子薛晨勾搭了个姑子,样貌小可,但性情却实在无趣,玩着比那木头还硬。”

    “若是真有沈清宁之貌,纵使只说得佛祖二字,你们不愿?”白面紫衣少年轻哼一声,问道。

    “这…”几个少年面露难色,当真深思起来。

    一边是鱼水之欢,一边又是罗敷之貌。

    不能两全,实乃遗憾。

    正叹惋时,忽见姹紫嫣红中,一道青绿瘦影从廊头款款行来。

    楼下有一道风雨长廊,为清竹阁必经之地,此时廊畔花繁叶茂,桃花零落翻转,茂竹枝叶扶苏,沿途栽种的杜鹃花,正花团锦簇。

    春三月,花满枝,少女步履轻缓,仪态端方,平静地行走在花间。

    玉面花容,眉眼微凝,远山淡水般的愁绪盈在她的眉间,面未敷粉,唇未点脂,却不显憔悴,反添几分清冷。

    行过时,只是淡淡抬眼,匆匆一瞥。

    转眼之处,只余一抹朦朦绿影,消失在廊尾,融入百花之中。

    “天女临凡?”

    长久沉寂后,一少年惊叹。

    “虽则眉眼相似,但沈清宁若春日牡丹,此女则若秋后枯荷,别有一番滋味。”

    “当真不俗。”

    几个楞头小子连连惊叹,沈风亭心下自得,本来对这个二姐没甚在意,如今她赢得好友盛赞。

    他亦觉得脸上增光,心下对这个二姐多了几分亲近,瞥见一旁好友仍在发呆,他推了紫衣少年一把,讥笑道:“瞧瞧,我二姐把长恩魂都勾走了!”

    此话一出,顿时引来一片讥讽,而平日里话最多的少年郎,却直愣愣盯着佳人芳影消失处,久久不能回神。

    紫衣白面的少年,正是梁长恩,过了许久,才如梦初醒一般,喃喃道:“轻云之蔽月,流风之回雪。”

    “真痴了,”沈风亭见他这失魂相,心下愈发得意。

    语气高扬,轻摇玉扇道:“既见了我二姐,你们便赶紧回罢,我得去清竹阁了。”

    清竹阁以修竹为美,竹叶掩映之下有一亭,沈妤远远便看见母亲王氏与赵姨娘的身影,正闲坐一处。

    陈婆见她来,朝里面报了声:“二小姐到了。”

    王氏全身一抖,斟茶的手有些微颤。

    沈妤眼中染了几分冷意,她的母亲还是那般习性,面对不愿亲近之人,总是做一副忙碌状。

    敛尽冷光,柔声道:“问娘,姨娘安。”

    王氏圆润的脸上添了几分浅薄笑意,启唇几次,似要做一些母女情深的戏,却终究没演出来,只抬手整了整耳边碎发。

    赵姨娘见此,伸手拉过沈妤的手,叹道:“快些坐下罢,妤儿真一副好模样。”

    沈妤唇角牵笑,选了个中间位置坐下,看了一眼赵姨娘隆起的肚子,道:“婉妹妹呢?”

    “她呀,昨夜吹了风,在后院歇着呢,”赵姨娘清丽的脸上颇有些责怪,对一旁的丫鬟道,“去将三小姐喊来。”

    “等开宴再喊罢。”沈妤止住,心下有一番思量,沈婉与明月楼的二公子有情,看来从这个时候就已经开始了,还是不要打搅,以免漏了风声。

    二人又闲话起来。

    赵姨娘本是渔家女,父亲靠撑船为生,自幼与外人打交道,因此很会聊天。

    一边说着话,一边也在观察沈妤,本以为她常年修行,应是个话少娴静之人,不料竟这般健谈。

    想到这,她又睨了一旁闷着的王氏,心叹,若不是这与沈清宁一般的模样,她还真不相信沈妤与王氏是亲生母女。

    平日王氏对沈清宁和沈风亭可是疼爱非常,缘何到了这老二身上就如此冷淡?

    难道这老二真是寤生子?

    “大小姐还未到?”

    这是王氏第三次问这句话,沈妤唇角笑意更盛,转头直直看着她:“娘若是等得着急,不若出去走走,免得急坏了身子。”

    她语气轻缓柔和,叫人听了,却莫名有几分嘲谑。

    王氏眼神躲闪,面上露出局促的笑容,又替自己斟了杯茶。

    亭外响起脚步声,几人回身望去,沈清宁一身白衣,款款走来。

    王氏似遇到救星一般,立马迎了出去,拉起她的手,抬手为她拨了拨散乱的额发,解脱一般叹了声:“可算来了。”

    沈清宁自然地接受母亲的爱抚,美目在看见沈妤后,惊喜地睁大,声音清甜:“妹妹,路上可累着了?”

    她一边问,一边提步而来。

    沈妤应了一声,唇角亦牵起一抹笑,摇了摇头。

    对于大多数人,沈妤知晓自己该爱该恨,但对于沈清宁,她思量不清。

    因为她,自己受尽委屈,是该恨她的,但就不爱了吗?

    上一世,沈清宁自戕之时,曾为自己求情。

    还有那一剑。

    她至今不确定,谢临寒那未落下的剑究竟是否因为沈清宁,毕竟听说……他对她曾求而不得。

    沈清宁一手拉着王氏,一手拉着沈妤,三人挨着坐下,她的眼睛始终亮亮的:“娘,我和妹妹可像?”

    王氏闻言,眼睛在二人脸上来回瞧了一阵,摇头。

    “不像吗?”沈清宁瞪大眼睛,难以置信,“我倒觉得挺像。”

    “乍一看是像的,”一旁的赵姨娘接过话头,让场面不至于冷清,“细细一瞧,清宁眉目活络,妤儿眸光清腆,各有各的好!”

    几人闲谈了一会儿,到了开宴时分。

    沈妤瞧着席间各人,脑中尽是前尘旧事,食欲不振,加之舟车劳顿,早早停箸。

    余光瞥见王氏又一次替沈清宁添了一箸排骨,沈妤将杯中酒一口饮尽,托辞出了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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