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药

    “小官人体质特殊,怎能让他饮酒?你说说这......”

    一唯唯诺诺、满脸愁容的清秀青年在院子里不停迭脚,显然对里头少年的病情很是苦恼。

    苗春柳在一边翘腿嗑着瓜子,险些吐他一脸瓜子壳,“你跟王府那位世子说去。”

    说罢,她起身瞧了一眼窗柩,双臂交握与胸前,懒懒倚着墙壁:

    “这话别叫关姑娘听见,只管治你的病便是。”

    话音刚落,红鱼已经端着木盆进来,脸上还带着烧柴火留下的一抹灶灰,一脸疲惫:“秦大夫,里头那不省心的到底怎么样?”

    苗春柳手戳了一下自己这位叫秦升的相好,“关姑娘问你话呢。”

    秦升虽是迫于苗春柳的淫威才冒险过来,但本着医者仁心的原则,还是将实情说出:

    “小官人不能饮酒,一旦沾酒,便会伤及五脏六腑,具体症状则为浑身起疹、发热、盗汗,若及时发现,煎药送服,并不是什么大事,可如今小官人呕吐不止,面色发青,这......”

    红鱼重新打了盆热水:“这便怎样?”

    秦升抬眼,小心觑向苗春柳,苗春柳媚眼一翻,踢他一脚,“瞧我做什么?姑娘问你,你如实回答便是。”

    秦升被她一踢,反倒耳红起来,十分不自在地拿眼觑苗春柳,惹得苗春柳粉腮半怒,他方才清清嗓子转向红鱼:

    “这怕是另有缘由,敢问姑娘,小官人是否并非头次发病?”

    红鱼在秦升羡慕的目光中接过苗春柳递过来的瓜子仁,转头冲屋内喊:“听见了没?说话。”

    一阵古怪的寂静过后,从里头传来少年虚弱的声音:

    “......确实如此,从前误饮过酒,昏睡过几日。”

    红鱼狠狠抢过苗春柳剩下的瓜子仁塞进嘴里,隐隐冷笑。

    只昏睡几日?

    瞧他此次一脚踏进阎王殿,上吐下泻,起了上口气接不上下口气的样子,便只是昏睡几日?

    若非苗春柳恰巧来观里寻她,又恰巧认识一位大夫,他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红鱼也不管里头情形如何,一把掀开门帘进去。

    “哎——”她这举动倒是将那秦升大夫吓一跳,“里头不方便,小官人衣裳还没穿,唔——”

    苗春柳已然手疾眼快捂住他的嘴,“要你管恁许多。”

    半晌,秦升打眼瞧了瞧苗春柳,又瞧了瞧屋子,放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什么,讶然道:“他们是......?难怪。”

    苗春柳松开他嘴巴,重新嗑起瓜子,“难怪什么?”

    秦升:“难怪那小官人明知自己不能饮酒,稍不注意便会葬送性命,还会替关姑娘挡酒。”

    他还只当两人只是纯粹的主仆之情。

    苗春柳磕瓜子的动作顿了顿,半晌,将口中瓜子皮吐出来,“治你的病便是,少管这些。”

    -

    屋内,青溪裹着被褥窝在那张小小的榻上,打眼觑了觑不远处神色冷漠的小姑娘。

    任他脸皮再厚,如今也经受不住被她如此看着,不免哀求道:

    “姑娘,好鱼姑娘,容我穿件衣裳......”

    她这样直勾勾盯着他,着实不大好,何况他脸上也起了疹子,密密麻麻的,多难看。

    他不大想叫她瞧见这样的自己。

    红鱼慢慢朝他走近,到了榻边,停下脚步。

    “你知不知道。”她滚了滚喉咙,半晌,才仿佛鼓起勇气般开口:“我叫你去还愿,其实是存了叫你死在那儿的心思。”

    ‘啪嗒’一声,一只鸟撞在破败的窗柩上,发出痛苦的鸣叫。

    “嗯。”少年坐在那里,显得十分平静。

    红鱼:“我一直在利用你,并且,对你毫不信任。”

    一个从王府出来的死士,她不可能把自己的后背交给这样的人,只能物尽其用,用他迷惑王府,达成自己的目的。

    还愿是假,引诱王府的人挖出鬼崖底下的东西是真。

    这话压在心底许久,如今终于吐出来,也算轻松,红鱼没想到他会活着回来,亦没想到他会以性命回护自己。

    红鱼在一旁的杌子上坐下,等着少年接下来的愤怒。

    “我知道。”哪成想那少年声音淡淡,拢了拢被褥,说,“鱼姑娘,你所言,我都知道。”

    红鱼猛地抬头。

    她蠕动着嘴唇,半晌说不出话来。

    青溪道:“姑娘是不是想问我,既然知道,又为何要听从你的命令?”

    红鱼觉得自己的指尖在颤抖,她看着少年,缓缓点了下头。

    青溪像是在回答一件寻常的小事,笑着说,“因为姑娘把我当人看,我自然也要回报姑娘。”

    他从小进王府接受训练,早忘了被当成人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死士是什么?

    是狗,是猪,是当权者手中的一把刀。

    就是不算人。

    在日复一日的麻木中,他开始放纵自己,想结束这一切,想着也许某天王府看不过去,便主动结果了他。

    然而没成想,在等来王府的处决之前,他先遇见了她。

    一个浑身秘密,却每日装作自己很快活开心的小姑娘。

    他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她不嫌弃他,给他擦血,会把他从死人堆里刨出来,给他养伤。

    因为她,他被允许有自己的名字,甚至生日。

    这多叫人高兴。

    至于她的利用,在这些面前,实在不算什么大事。

    不是么?

    况且,她不过是叫他去还个愿,并没叫他去杀人,他又有什么理由不去做,至于她背后的目的,那便是她的事,他无需操心。

    “鱼姑娘”他一双桃花眼弯起来,“能帮到你,我觉得高兴。”

    然而听他如此说,鱼姑娘似乎并没感动的模样,她呆呆瞧着他,静默成一尊石像。

    “鱼姑娘?”青溪有些疑惑,是自己吓着她了?

    红鱼猛地回过神来,转身掀帘子出去。

    瞧见红鱼脸色不对劲,苗春柳连忙上前来摸着她手询问:

    “这是怎么了?小官人欺负你了?手这样凉。”

    红鱼摇了摇头:“秦大夫呢?”

    “去煎药了,怎么了?”苗春柳给她搓了搓手,只以为她是累坏了。

    红鱼一把抓住她的手:“苗姐姐,你陪我去趟城里,我,我想给青溪买件能穿的衣裳。”

    苗春柳想到王府不许商贩与红鱼做生意的命令,提议道:“我还有些布料,虽不好,但好歹能用,我给他做一件,不对,来不及,我拿一件秦相公的来给他穿......”

    “不。”红鱼却摇了摇头,“要好的,浮光锦或者雨花锦,他喜欢打扮,烂的不配他。”

    苗春柳听得一脸糊涂,却还是陪她去。

    路上,她一脸欲言又止,红鱼道:“苗姐姐,你有什么话便说出来。”

    苗春柳再三确认她没事,才道:

    “方才,秦升给我说,你那小官人身子不单只是不能沾酒那么简单。”

    红鱼愣愣地瞧向苗春柳。

    “也许是秦升医术不精,诊错了也未可知......你听我说,小官人他体内还有一种未知的毒,霸道无比,只是究竟是什么毒,秦升尚没诊出来。

    “毒?”红鱼问。

    苗春柳点头。

    红鱼抬头,看着远处云阳王府露出的一角亭台楼阁,脑海中忽然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走,咱们去个地方。”

    -

    等红鱼站在王府大门前时,已然是半个时辰后,她神色恍惚,耳边响起毛远的话。

    “那是化.....化血丹,府里的死士都要服的,不然他们拿什么给王爷卖命?”

    化血丹,云阳王府秘药之一,一旦服下此毒,每隔三个月便要服一次解药,否则......

    红鱼垂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指尖纤长,皮肤白皙,骨骼均匀。

    青溪的手比她的更漂亮。

    可就是那样漂亮的一双手,将来也是要废掉的。

    开始只是肌肤容易破皮,紧接着,伤口难以愈合,流脓,然后,这种症状从双手延至全身,最后血肉腐烂而死。

    只剩下一具白骨。

    “姑娘可知世上有一种神奇的药......”

    她曾经以为他用来戏耍自己的恐吓之语,却原来是真的,那种药就根植在他的身体里。

    难怪,难怪王府要杀他不直接抹了他脖子,而是打板子。

    因为无论用哪种处决方式,青溪都活不了,不如拉长他的痛苦,对有些人来说,这样折磨人的方式,是种难得的乐趣。

    这个少年知道并且独自承受了这一切。

    所以在她叫他去鬼崖时,他没有丝毫犹豫,即便知晓一去凶多吉少。

    那将将被允许有名字的少年,才当人没几日的少年,他从始至终便知晓。

    自己时日无多,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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