蛊毒

    太后避开了他的视线,在众人身上打量一圈最终落在了张太医身上,这两人对对方的恨意皆是毫不掩饰,太后不无愤恨道:“好久不见。”

    张太医冲她施然一礼:“许久不见,太后也再不复当年。”

    不复当年?掌政弄权?残害后宫?还是威逼先帝?太后显然无意深究。

    “哀家就算不及往昔荣光,碾死你也还只是动动手指的事。”太后由人搀扶着凑近他,用只有两人听得到的语气威胁。

    “那微臣要谢过太后高抬贵手让微臣苟活数十年,”张太医用同样低的声音回应:“微臣今日既站在这,就没打算再活着回去,太后的手段先帝在时或许有用,今日还是省省吧。”

    太后强忍住不让自己失态,倒真不怪自己心慈手软高抬贵手,她看了眼龙椅上端坐的永治帝,若非这小混账当年浑水摸鱼执意送走了他,就凭他和先帝的关系就够自己剐他千百回。

    “哀家本以为张太医和先帝情意深重,先帝故去,太医应不忍独活才是,”孙太后环视众人震声道:“昔日太医挑拨哀家与先帝夫妻之情,今日还要挑拨陛下和哀家的母子之情吗?哀家这辈子所求不多,就这么点骨肉亲情太医都不肯让哀家维系吗?”

    听到情意深重这个词,在场的众人早已是见怪不怪了。历来帝王谁还没有那么一两件荒唐事了?只不述于史书工笔罢了。甚至还有人小声打趣:漏夜帝王召,鸾仪入春宫嘛。从张太医今日仪表便可窥见当年风骨,能入帝王眼,那属实太正常了。

    张太医无视众人肆意打量的目光以及言语间的揶揄,正色道:“太后仗着孙家势大弄权篡政,威逼鸩杀于先帝,一后宫妇人独揽朝政不肯放权于今上,太后口中的夫妻、母子之情,未免太廉价了。”

    “你口口声声说哀家鸩杀先帝,你是亲眼瞧见了?就凭一块带血的手帕,”太后的目光从朝臣身上移到永治帝身上:“就凭一块带血的手帕你就要治哀家的罪吗?”

    “还有你,”她转向张太医:“既言先帝枉死当年为何不提,缩头乌龟般躲了几十年现下三言两语就给哀家扣了这么大一顶帽子,存心挑拨哀家和陛下母子情份,究竟是何居心?”

    她这话四两拨千斤,便把众人关注的焦点从自己鸩杀先帝转移到了张太医居心不良上。朝臣也不免犯起了嘀咕,好像还真是那么回事,张太医和先帝那么个关系,先帝枉死他不喊冤不陪葬,这都多少年了又把这麻烦事抛了出来,是泛着那股子不对劲。

    永治帝有时候是真佩服自己这位母后,这舌头随意一动便把主动权掌握在了自己手里。他给阶下的刘御史使了个眼色,那人即刻会意:“陛下,若要查清事实倒也不难,先帝的死因不外乎中毒或是中风,微臣斗胆请陛下重启皇陵,一验便知。”

    孙太后眉头微皱五指无声聚拢,永治帝将她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她气急之下指着刘御史的鼻子怒骂道:“亏你想得出来,你倒真不怕惊扰了先帝圣安。”

    “太后是心虚了?”

    “你!”

    “胡闹,”永治帝终于接了话:“重启皇陵大为不妥,朕瞧着母后也累了,这事改日再议,送母后回去休息,在事情未查清之前,一律不得妄议。”

    虽是退了朝,众人却都没了歇息的心思,太后本就靠药吊着命,折腾这一出更是心力交瘁,她来不得缓过劲便命人将永治帝请了过来,直截了当道:“陛下将当年的旧事翻出来必有所图,哀家也相信陛下绝对做了两手准备,哀家一要这旧事就此作罢再无人提;二要陛下将那姓张的交我处置,等价交换,陛下要什么大可以提,哀家也相信陛下弄这一出决计不会是为了跟哀家拼个鱼死网破吧?”

    “母后果然是个明白人,”瞧了她的态度,他也直接爽利道:“张太医和父皇那事是挺恶心的,也难怪母后计较到现在,”他不加掩饰道:“若非要用他,朕当年就送他去见先帝了。”

    “留着他来对付你生母,”孙太后讥讽道:“陛下果然仁孝。”

    永治帝笑了笑:“百官现下应当都跪在武德门外请朕彻查此事,母后,这场景熟悉吗?”

    孙太后不语,他便继续道:“当年荣国公一党亲信在朝堂弄权,母后便率孙氏女眷在后宫威逼父皇,朝政、后宫……父皇一退再退,可你们竟妄想要染指四境军权,他是皇帝啊!不是你们用来攫取利益的工具,朕看着父皇一次又一次的抗争和妥协,你知道朕有多恨吗?”

    永治帝永远忘不了幼时先帝抚着自己头顶时那哀伤无奈的目光,他从前常常想,民心所向四海臣服为什么会有那么哀伤的目光,直到自己登临帝位,不,准确的说是他看到自己的外公、舅舅、母后逼的雄狮一次次退让,阴盛阳衰,外戚专权,帝王又算得了什么?

    “朕也是皇帝,”永治帝不无苦涩的道:“母后挟制父皇不够,还妄图左右朕,母后,人不该太过贪心的。”

    “你联合萧氏打压孙家原来是因为这个,”孙太后提醒道:“恭喜陛下了,萧氏对陛下的威胁未必就比我孙家小,萧氏对陛下的恨意……”孙太后摇了摇头,尽在那一笑中了。

    “这就用不着母后操心了,”他道:“朕可以依着母后的要求办,但是,朕要渺阳城兵权。”

    太后艳红的指甲生生断在血肉里,永治帝却并未给她太多考虑的机会:“母后交权,这件事到此为止,母后若执迷不悟的话,朕总得给跪在武德门外的百官一个交代吧?”

    “你逼哀家?”

    “母后从前不也是这么威逼父皇的吗?”他道:“母后那么多的好手段,朕就算再愚笨,也总该学到些皮毛不是?”

    “陛下行事竟丝毫不顾我皇室脸面体统了吗?”

    “这事该问母后,”他反问:“母后毒杀父皇的时候,想过这一日吗?”

    孙妙微适时的赶了进来,未来得及见全礼便被孙太后招手扯了过来:“给你弟弟传信,交权撤军。”

    孙妙微眉心直跳,她听闻朝堂之事就得知不妙,永治帝先前种种作为竟是为了这个,可孙家在军中势力早就不如从前,若再交出渺阳城军权,无异于直接斩断孙氏一臂,她不甘心。

    “哀家使唤不动你了?”孙太后瞧她面露难色不免出声提醒。

    她看看永治帝,再看看太后,只得应承下来:“臣妇这就去办。”

    皇帝筹谋许久终于拿到了想要的结果,也无意在这闻这满屋子的药味。孙太后气虚的躺在小榻上,喃喃自语一般:“哀家知道你不理解,可哀家精力有限,只能护住最紧要的东西,他要军权那便给他,将咱们的人手悉数撤回西南,留得青山在,咱们也该休养生息了。”

    大动干戈就为了渺阳城军权,渺阳紧邻着东烈萧氏,还有猎隼突如其来的□□……孙太后蓦的通透了,萧氏啊,看来皇帝已经急不可耐了,太子这个位子,怕是坐不稳了。

    当日,永治帝以太后病重,不忍让太后烦扰,请群臣体谅自己一片孝心为由将先帝死因成谜一事暂且压了下来,张太医自缢而亡,永治帝按着先前答应他的,让人将他的骨灰撒在先帝皇陵四周。二旬后,渺阳城孙鹏锦上表,称自己应对猎隼突袭无功于朝,自请让权。同月,永治帝派亲信入驻渺阳城。

    乔韫舟将连日来发生的事连成一串,终于琢磨出不对味了:“怎么总觉得咱们都被耍了呢?”

    扶筝无声白了他一眼:“把总觉得去掉吧。”

    霍霆不说话,想必皇帝自始至终打的都是渺阳城兵权的主意,让自己入驻渺阳怕是想让自个儿因着兵权和孙家争执,他好名正言顺的派亲信接管渺阳,不过怕是他也没想到事态未按照他预计的情况发展,所以才有了翻出先帝死因疑案那一出威逼太后交权,老实说,他留着那太医什么时候翻案恐怕自个儿都没想好,只是现在不得已提前拿出来用了而已。虽然时机不对,但效果还算差强人意。只是这么一来,皇室颜面扫地,皇帝和孙氏的矛盾也彻底摆在了明面上。

    只他为什么一定要渺阳城兵权,渺阳紧邻东烈,永治帝把自己的亲信摆在这,带来的威胁并不比孙家小。

    回京的时候,众人心思各异,但都商量好了一般闭口不语。霍霆离京日久,总要把京中的事整出个条理来,扶筝也有旁的打算,她见过了皇帝,只照常回答他想听的,对他的行事作为一如既往的寡言少语,永治帝最喜欢她这一点,懂分寸知进退,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不过这表现也就仅限于在皇帝跟前了。

    扶筝将薄姬堵在一处偏僻的角落:“皇帝的身体?”

    薄姬谨慎的打量一眼四周,见无人注意这才稍稍安心:“祖宗,您大可不必这么直接。”

    “拿先帝旧案逼得孙太后不得不交权,这事行的太冒进了,稍不留神便是两败俱伤,皇帝向来不会做这样的买卖,虽然他拿到了想要的结果,但这事抛出来的时机场合都不对,”扶筝不紧不慢道:“唯一的解释,皇帝的身体怕是出了点毛病,这逼得他拼着两败俱伤也要先把渺阳城的军权拿回来,而这,应该只是他计划当中的第一步,那他下一步想干嘛?”

    “他那九窍玲珑心里边到处都是弯弯绕绕,谁知道他下一步想干嘛,”薄姬如实道:“不过他身体确实出了点毛病,他沉迷术士方丹你是知道的,前些日子服用了他们进献的丹药,面色倒是更红润了,只是里子实在亏空的厉害,那天我刚好在跟前伺候,那一大口的血着实把我给吓了一跳,要真能吐死他我保证见天给菩萨烧香。”

    “后来呢?”

    “还能如何,他命人将那术士悉数处置了,并捣毁了炼丹炉,他的身子现在是太医院的柳缪柳太医负责照料着,”薄姬思虑道:“估计是里子亏空的厉害现在迫不及待的将权力握在手里才能安心。”

    薄姬简直无语:“那术士分明是他自己召来的,现在整日疑神疑鬼的说是皇后或是太子安插了人手要暗害他,他行事冒进八成也跟这个有关。”

    不远处传来宫人的脚步声,薄姬将人扯进一处假山后面,不忘拿葱白的指尖掩鼻:“什么味啊这么难闻,不是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扶筝落寞道:“我嗅觉没了。”

    薄姬一惊,刚要问话便听她继续道:“那蛊发作了。”

    “漂亮!”薄姬又急又气又恨的翻了个白眼:“我一直觉得你这人挺薄情的,不想还真有能被人搅弄到蛊毒发作的地步,也算是罕见了。嗅觉失灵还算是好的,以后呢?真到了又聋又瞎的地步你怎么办?”

    谁知道呢,走一步算一步吧。

    嗅觉、味觉、听觉、视觉、触觉,到心脉衰竭应当还有段时日。薄姬默默计较着,扶筝出声:“你想什么呢?”

    “想你还有几日可活,想你和皇帝比命长。”

    “求你了,盼我点好吧。”

    薄姬白了她一眼:“我比谁都盼你好呢,你师父替你筹谋十几年,毕生的念想全压在你身上了,岭南、京城数不清的关系网可都牵在你身上呢,你要真出师未捷身先死,我看你到了地底下怎么跟你师父交代!”

    扶筝无声的拢了拢衣襟,冬日要来了吗?怎么这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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