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五月,一连下了半个多月的雨,整个京城上空都笼着一层薄烟,潮湿的很。
一大早,就有下人来溪瑜堂禀报,说是夫人受了风,现下病了。
许静翕换了身素青色暗花如意纹缂丝罗裙,头上簪了朵绒花。跟着婆子一起去了嘉禧堂。
一进门,屋中充满了一股子难闻的药草味儿,许静翕走到多子多福如意屏风前婆子便叫她止步,梁氏怕过了病气给她。
她朝梁氏盈盈一拜:“母亲可有什么大碍?”
许静翕隐约看见梁氏在屏风后轻轻摇了摇头:“你快回去,我沾了晦气,你是要做人新妇的,别也讨个不吉利了去。”
许静翕微微蹙眉:“您是我娘,您病了,我不管不顾,那叫什么事?”她走进屏风后。
梁氏坐躺在沉香木雕的千工拔步床上,面色不太好,床上支了张小茶几,梁氏在看账本。
“您多大的人了,还不会心疼自己吗?”许静翕心中有些难过。
做了那么多年的主母,梁氏其实已经习惯了,甚至有些麻木,欣慰的看向女儿:“我不能不管着相府,你父亲每日在朝堂上为我们许家已经够累的了,我不能让他再操心内宅之事。”
许静翕那双澄澈无比的眼睛,此刻有些失神,有些心酸。“娘……”她很少这么亲昵地叫过她。
房嬷嬷端来汤药,用苍老的声音说道:“夫人,该用药了。”
许静翕转头看向房嬷嬷,她是跟着梁氏陪嫁过来的,鬓角早已斑白了,许静翕感觉她老了许多。
她接过汤药,柔声道:“我来给母亲侍药。”
用完了药,她又劝道:“母亲,郎中说您是操劳过度再加上受了风才这样的,不能再折腾了。”
一旁久不说话的房嬷嬷道:“夫人,娘子也该好好学学如何管家了。”
梁氏从前一直觉着许静翕还小,不必学这些烦心的,现下才发觉女儿已经要嫁人了:“说的是,那为娘便将管家之权交给囡囡可好?”
许静翕微笑着,道:“囡囡绝不会让母亲失望的。”
梁氏颔首。
“将账本、对牌钥匙,送去溪瑜堂,再让管事的婆子妈妈去见见大姑娘,另外送些丫头给姑娘挑挑。”
房嬷嬷答是,只一个眼神,下人们便知道如何做了。
许静翕回了溪瑜堂,却没去见下人们,绿珠问道:“姑娘不去见管事妈妈们吗?”
“急什么?”许静翕换了身湖蓝色的襦裙,蓝玉绿珠服侍梳妆,她正一门心思的看着账本。
她也是掌过家的人,上一世管着若大的皇宫什么杂账都是瞧过的,只一眼便能看出账本是否有问题。
过了半个时辰,许静翕才动身去外屋见人。来了六个妈妈,后边站了十多个女使。晾了她们这么久,脸上早已是不耐烦的表情了。
许静翕坐在上首,很有相府嫡女的派头,端庄华贵。她先缓缓开口:“是我来迟了,让各位久等了。”
一位妈妈笑着率先开口:“姑娘折煞老奴们了。”
许静翕微微勾了勾唇角,注意到身侧桌上的热茶,不冷不热道:“这是定窑红瓷制的茶碗?”
那位妈妈笑容更甚,急着上前邀功:“这是老奴特意寻来给姑娘的,宫里都不一定有,这茶是金瓜贡茶。”
她微微蹙眉,说:“妈妈贵姓?”
“老奴贱姓吴,是管府中采买的。”
许静翕朝绿珠使了个眼神,绿珠上前给吴妈妈塞了袋银锞子,道:“妈妈辛苦了。”
吴妈妈笑着说:“这…这怎么好意思呢……”半推半就便收下了。
“秋姨娘过世了有些年头了吧。”许静翕略略瞧着吴妈妈,笑着。
吴妈妈正高兴,捧着银锞子,胡乱回答:“可不是呢,秋姨娘走时三哥儿还小呢。”她抬头看了一眼许静翕,虽笑着,但令吴妈妈有些害怕,有种说不出的威仪。
许静翕拨弄着算盘,顺着吴妈妈的话说:“秋姨娘出身商贾,给三兄留了不少财产,只是当时三兄小,那些个财产都是被收起来的,我瞧着如今是该归还三兄了。”
吴妈妈心尖一颤,吓出了些冷汗,秋姨娘留给许言的财产,她是最清楚的。有些结巴的开口:“这……这些年奴婢瞧三哥儿没了亲娘,就…就自个儿做主,采买时用了秋姨娘的私产给言哥儿置办些好东西,如今……怕是剩的不多了。”
这些年她没少借这个由头中饱私囊。
许静翕手托着下巴,意味不明地看着吴妈妈:“我瞧着三兄那张桌几用了十余年可都不曾换过。”
吴妈妈直直跪了下来,眼角快逼出了泪:“许…许是三哥儿用了十余年有了感情,舍不得了。”
“那便劳烦妈妈将这些年为三兄采买的物件仔仔细细的写在册子上送来溪瑜堂吧。”她在说仔仔细细这四字时,加重了语气。
“……是。”吴妈妈硬着头皮应下。
蓝玉上前道:“妈妈这几日便安心造册子,秋姨娘留下的万贯家财若剩的不多,怕是要折腾妈妈几日时间造册子了。掌管采买的事自会有婆子顶上。”
吴妈妈想驳她,却只能把想说的话嚼碎了咽进肚子里。
其余几个婆子也都被吓得胆战心惊,先前是看低了大姑娘,不想竟这么有手段。
许静翕细细打量着妈妈们,淡淡开口:“哪个是管库房的妈妈?”
一个面容相对苍老的妇人走上前,模样看着老实本分,她向许静翕行了礼:“回姑娘,老奴姓姜,府里人都尊我一声姜妈妈。”
还没等许静翕开口,她便抢着说道:“库房的钥匙有两把,原先是老奴一把,夫人一把,现在夫人的那把是要给姑娘的。”
许静翕朱唇勾了勾,温和地笑。
姜妈妈有些得意,觑了吴妈妈一眼。
“以后这两把钥匙都由我收着,妈妈只顾记账簿,核对账薄便是,确认无误再送来溪瑜堂。”
许静翕又敲打了几个妈妈,最后给了她们句忠告:“丞相府可容不得苛待主子,从中捞油水的奴才,若是被我查出有谁敢做假账,打死、发卖都有可能,绝不留情。”
管事妈妈们走后,只留下几个侍女,有是买进来的,有是家生子的,都是年轻的小姑娘,刚刚被吓得不轻,说话哆哆嗦嗦,只有一个叫银翠的姑娘说话从容不迫。
银翠是家生子,老子娘和哥哥的职位都不高,但做事勤快本分,许静翕便留下了她。
待其她侍女都走了,许静翕便吩咐银翠将定窑红瓷制的茶碗好生收起来日后不许再用。
……
许静翕管家有了几日,一早,外头便响起爆竹声,许静翕微微抬眸,一双如星辰般的眼睛好看极了。
“外头怎么了?”
一旁研墨的银翠淡定道:“陛下前些日子赐了六殿下府邸,今日刚刚下旨册封六殿下为晟王,许是高兴吧。”
许静翕放下手中的紫毫笔,轻轻嗯了声。没想到这天来的竟这样快……
她懒懒道:“备车,去晟王府。”
绿珠干净利落行礼,吩咐人做。
……
晟王府。
若大的王府被装修的富贵繁华,整整占了一条街。许静翕踏上白石玲珑台阶,几个贴着珍珠贴面的侍女谈笑路过。
她勾人的狐狸眼含着笑意,走去间院子,问道:“王爷可在此?”声音脆生生的。
上一世的记忆还格外清晰,这是谢屿的书房。
守门的小厮支支吾吾半天,才憋出几个字:“不…在……”
许静翕黛眉微挑,轻轻歪头,挑逗般说道:“哦?你可是想……得罪我?”
小厮有些沦陷,被勾得受不住。低头说:“不敢。”
她眼神突然变得冷戾,淡漠道:“那就滚开。”
许静翕推了门进去,谢屿正批着公文,他身旁站着一女子,身穿淡粉色盘丝上衣,月白色祥云纹百褶裙,绾着流苏髻,不是女使,正是赵窈。
不想,这一世她出现的这么快……
许静翕紧蹙的细眉松了松,可身上的威严感却加重些。
“恭喜晟王了……”
谢屿的脸上露出了点笑颜。
赵窈紧紧盯着她的娇颜,觉着眼熟,却想不起来是谁,只认为是哪个爱慕谢屿的小姐。她觉得自己,好像一个下位者被上位者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谢屿忙得解释:“外头寻的女使,比如府里嬷嬷照顾得好。”
许静翕眼神中带着几分寒意,有着与生俱来的尊贵气质,不咸不淡道:“妾可没问殿这个。”
赵窈第一次见如此有压迫感的人,这是她从前所不能见的。心尖颤了又颤,莫名有些害怕,视线落在谢屿身上,谢屿正对着许静翕微笑,眼神里尽是温柔之意,黛眉微蹙,死命盯着许静翕。
凭什么,她凭什么能搏谢屿一笑?
许静翕坐在浮雕木椅上,拨弄着茶盏,上下打量着赵窈。赵窈有些心慌,圆眼上下转着,下意识往谢屿身边靠了靠,只听见许静翕淡淡开口:“穿着打扮可不像六哥屋中女使,倒像是……”卖艺的歌妓。
赵窈有些委屈,轻轻扯了扯谢屿的衣袖,谢屿睫毛翕动,强装镇定道:“她在本王随父皇出征时救过本王,无依无靠便带回王府做了女使,但在穿衣上亏待不得。”
许静翕忽然就笑了,用那双最为澄澈的眸子看向谢屿:“即是恩人,怎的委屈做了女使?”
“只叫她帮着磨研,侍弄侍弄花草。不叫她做什么重的活。”
朱唇微微扬起,许静翕端庄的笑着,这是赵窈永远也学不来的端庄之感。
“姑娘闺名取了何字?”
“姓赵。”谢屿答道。
赵窈有些委屈,她对谢屿的介绍似乎有些不满,冲着许静翕笑,甜甜开嗓:“我叫赵窈,姐姐可以叫我窈娘。
这是我沏的茶,姐姐尝尝。”
许静翕瞥了眼手中的琉璃茶盏,上挑的狐狸眼有了一丝玩味,白皙的手轻轻一松,琉璃茶盏直直落在锦缎制的地毯上,琉璃碎片飞溅了起来。
“茶的颜色不好,味儿淡了。”
赵窈被吓到了,哆嗦了一下。
“窈娘沏茶的手艺是该再学学了,殿下你看我的手被烫红了。”许静翕伸出手,细长的手,指尖成了绯红色。
她走时,意味不明的朝赵窈说了句:“对了,是我该叫你姐姐。”
待许静翕走后,赵窈努着嘴,脆生生的问谢屿:“她是谁?”
谢屿只漫不经心答道:“你别管,一个不相干的人。”
赵窈却是心中很不是滋味,她连一个贵女的闺名都不配知道,却也只配在贵人面前拥有一个姓!她到底在谢屿心中算什么?算他的什么人?
赵窈忍着哭腔,又一遍问道:“她…是谁?”
谢屿有些不耐烦了,抬头瞟了她一眼,赵窈此时眼泪已大颗大颗的落下,哭得梨花带雨。
“阿屿……你当初的诺言可还算数?为什么要瞒着我?我…我就这么见不得人吗?”
谢屿将她揽入怀中,轻声抚慰:“怎么会呢?等到了时候,我便昭告天下,你赵窈是我谢屿的妻,窈娘…再等等。”
赵窈郑重地颔首,靠在谢屿身上:“我可以等,但是我不想你瞒着我。”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