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贺躺在床上，榻榻米和浴室中间的帘子被她放了下来，再往外走几米不到就是另一张大床和楼梯，那张大床上睡着杜乔，现在还很早，杜乔一般都要到中午才会醒来。

    林贺说不清她为什么还不起床，按照她规律的生活现在她应该下楼去做早饭吃了，但她没有，她蜷缩在被子里，静静地盯着昏暗的天花板。落地窗在另一头，再说窗帘也拉着，即使是白天屋里也昏暗一片。

    前一天晚上她破天荒地地很晚才睡着，也许是追星人所说的考古，她把所有有关徐新航的采访也好，vlog也好都翻了个底朝天，徐新航先前就是个没什么名气的小透明，现在也只能说是稍微有了那么一点儿名气，看所有的采访里，从很多年前到现在，都是清一水的一张纯澈的脸，透露着极强的真诚。

    刚刚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就是这样，因为某一个瞬间而被狠狠戳中，然后又因为无数个瞬间开始喜欢，发掘到他身上所有的闪着光的面。林贺在想时间还是过得慢一点好，因为人都是喜新厌旧的，总有一天会慢慢地厌倦，而到了那一天，也许他身上不那么好的那些面就都透露出来了，叫人生厌。

    林贺疲倦地起身，到卫生间里去刷牙，手机响个没完没了，她低头看到是妈妈。

    她不太想接，出于很多原因，不过她还是点了接通。

    “喂？”林贺叼着牙刷，把手机开了免提放在洗手台上。

    “小贺。”那边女人的声音显得有点局促，她很急切，也许有什么事情想说，但又有点说不出口。

    林贺很理解为什么女人会说不出口。她不记得女人离开她和爸爸多久了，不过她并不因此厌恶妈妈，童年夏天的蝉鸣里充满了爸爸妈妈的争吵，她坐在小区一楼的架空层，在那里和邻居家的男孩一块吃绿豆味的雪糕。等她吃完了回到家里，门那边的争吵似乎在升级，她不想面对，于是又走到天台去看云。

    有时候她会想，是不是她的软弱让妈妈走了，妈妈走的那天她在学校里上课，等到她回家，所有有关女人的东西都消失了，她站在家门口，告诉自己这样也好，以后就不会再吵了……但眼泪就是控制不住地从眼眶里一滴一滴地落下，滴在地板上。

    “妈妈你说。”林贺满嘴泡沫地道，泡沫随着她的话音喷在了镜面上，尽管女人给她打电话一定不是来关心她的，她还是愿意叫一声妈妈。

    “我听你爸说，你在临江对吧？”女人的尴尬消减了不少，立刻直奔主题道。

    “嗯，我在，怎么了？”林贺吐掉嘴里的泡沫，咕嘟咕嘟地漱口。

    “那就好了！……”女人好像终于放下了什么心里的巨石，“小烨也在临江。”

    小烨是林贺同母异父的妹妹，好像大名叫陈烨，比她小了七八岁的样子，现在这会应该还在念高中。

    林贺有点懵：“小烨不是在上高中吗？”

    她和陈烨见过几面，那是个长得很甜美出众的女孩，有一种二次元萝莉的感觉，小学六年级就学会化妆，总是穿着各种露肩露后背的衣服和短到膝盖以上的皮裙。所有人都在对着陈烨的背影指指点点，林贺却还挺羡慕陈烨这样不拘小节的人生的。

    陈烨一定能和杜乔玩得很好，如果可以。但杜乔不喜欢陈烨。

    “是啊……但昨天和我吵了一架，就不知道去哪了。后面她朋友跟我说，可能是去了临江。”女人在那边有点自责地说，电话音断断续续的。

    “她又不知道你女儿在哪里。”一个声音突兀地加入，林贺愣了一下，杜乔不知道什么时候也钻进卫生间来，她的垂耳短发乱糟糟的，像个鸟窝，身上的睡裙像被洗衣机搅过一样皱。

    电话那头的声音断了，接着是良久的沉默，林贺转过身，和杜乔的黑眼圈对上。

    “看什么啊，你还真要整个城市帮她找女儿啊？”杜乔没好气地说，看起来她起床气很大，又恰好在卫生间外偷听了某些内容，此刻的气更大了，“好好刷你的牙……阿姨，我建议呢，你们家的家事就自己解决，林贺她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嘟嘟嘟的忙音从手机里传来，电话挂断了。

    林贺抬头看着杜乔，瞳孔睁得圆圆的，杜乔却满不在乎的样子，随手将自己的牙刷拿过来，蘸了牙膏，就这样直接塞进嘴里，见林贺还盯着她看，又将牙刷从嘴里拿出来：“干嘛？”

    “没什么。”林贺飞快地捋了一下头发，把头低了下去。

    “我讨厌你这个样子。”杜乔没有继续刷牙了，她注视着林贺，眼神变得不那么慵懒，而是带了灵魂那般有光。

    林贺还是低着头，不知道这样僵持了多久，林贺拿起放在洗手台上的手机，穿过杜乔出去了，留下杜乔一个人在原地。两人擦身而过的时候，林贺能听到杜乔喉咙里传来的呼呼声——杜乔很生气。

    杜乔很少生气过，至少在林贺的记忆里几乎没有。她为二的两次生气好像都是因为林贺，一次是这次，还有一次则是高中时期，她终于在陈欣月第十三次把林贺当成免费劳动力的时候对着陈欣月阴阳怪气。因为这个她罚站了一个月，早自习之前在楼梯口站着，然后还要在全校面前做检讨。年级主任是陈欣月的老公，这大家都知道，除此之外还有一点，那就是学校的校规里明令禁止以下犯上。

    林贺不知道要怎么面对杜乔，她没有办法像杜乔那样勇敢，她只会一直逃避，一直逃进自己的小窝里，直到一切都过去。但杜乔不会，她们注定是两个世界的人。

    杜乔追出来的时候林贺已经走了，门发出咔嚓的响声，然后走廊上响起远去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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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繁忙的地铁里，即使是周末这里也人满为患，有打扮漂亮的女孩准备去和男孩们约会，或是和闺蜜约定去玩，还有其他穿着格子衬衫的人奔赴岗位。林贺站在屏蔽门前，看着倒影上的自己，不知为什么，深深地吸起了一口气，又漫长地呼出。

    她满脑子都是昨天晚上看的那些采访，那些物料，以及里面那个略显青涩的男孩，她偶尔会想如果这个难题摆在徐新航面前他会怎么选，忽然又觉得自己很可笑，像那样远在天边的人又怎么会有她这样的困扰呢？

    来地铁站的路上林贺已经联系了她可以联系到的，陈烨所有的朋友，陈烨和她虽不怎么常见，但现在这样的事情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在第一次的时候林贺就已经未雨绸缪，和许多陈烨的好友加了微信或留了联系方式，这会派上了用场，很快有人告诉她，陈烨在哪里不知道，但是她晚上会出现在北海中路那附近的一家酒吧，叫diary。

    夜幕还有很久降临，林贺也不知道现在这段时间她该去哪里，她先给妈妈回了电话，但是电话响了两声就挂了，她看着电话中断的提示，沉默了很久很久，忽然就颤抖着肩膀哭了起来。

    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在手机屏幕上，杜乔又怎么会理解她这种人所想的呢？没有人可以理解的，那种被妈妈抛弃了，却又小心翼翼地舔着妈妈的手，希望妈妈还能回头看看自己的小狗。林贺不想这么比喻自己，但每次看到妈妈的时候，她都油然而生这种感受，好像自己就是一直脏了吧唧的流浪狗，走到曾经的主人面前，恳请主人不要放弃自己。

    可是妈妈就是抛弃她了，无论她接受与不接受。在妈妈心里，她也许已经不重要了，沦为一个符号，一个曾经的女儿，一个那段荒唐时光的唯一证明，总之她是妈妈不愿意接受的过去，也是不配被妈妈放进去的未来。

    夜幕还是降临了，林贺坐在江边，江水在堤坝下流淌着，浪花拍在坡道上，砸出白色的碎沫。她手里捧了杯奶茶，只是奶茶已经半凉，天边渐渐地被墨色浸染，由蓝变紫，夕阳执着地挂在天际线上，在飞天一样卷边的云上晕出橘色的烧红，林贺看了一眼手机，妈妈没再打回来过，倒是杜乔给她打了两通电话，还有一条微信：姑奶奶去哪了，我道歉好吧，八抬大轿把您接回来。

    林贺扑哧一声笑了，手指在屏幕上敲打着：没生气，你少不正经了，我晚点回去，留个门。

    那边秒回：得嘞！需要给您开瓶香槟吗？

    林贺想了想，这次认真了点，回道：不用，你做点稀粥吧，谢谢了，改天请你吃饭。

    回完了林贺就关掉手机屏幕，把手机向里朝着倒扣在裤腿边上，夜风还在凉凉地刮，她轻轻地把被吹散的长发捋顺，江边的风很大，天色沉了以后，跨江大桥上亮起了灯带。

    她惴惴不安地朝着北海中路走去，夜市的人流已经逐渐多了起来，她混迹其中，闻着夏天独有的汗味，无论男女头上好像都蒸了白烟，走着走着人就更多了，一条窄窄的巷子交通堵塞，来的过不去，去的过不来。

    等她到了diary酒吧门口天色已全暗，酒吧的夜好像才刚开始。林贺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她小心翼翼地推开玻璃门，走进舞厅中央的时刻她的心脏在胸腔内扑通扑通忙乱地跳动着。她找了个暂空闲的座位坐下，眼睛在人群里打转，现在人还不是很多，里面没有陈烨。

    “小姐要喝点什么吗？”一个服务员走过来，以一种有些暧昧的姿态倾身问道，林贺闻到很强烈的男士香水味。

    “不用了。”林贺摆着手，她开始有点后悔自己一个人就跑到这种地方来了，按照杜乔的话来说，她就是那种连去ktv都要开全灯的乖乖女。

    “您是来找人的吧？”服务员看起来能说会道，上茶水的时候不免多说了两句，“找谁啊，说不定我认识。”

    林贺愣了愣，先唐突地出口了一句谢谢，又随着道：“她应该是前几天晚上会过来的……”

    她打开手机，调出里面陈烨的照片，才发现都过去几年了，陈烨可能也大变了样子，但那服务员看到照片的瞬间眼睛就亮了起来：“她啊，我知道她。”

    “前几天还来找我们老板问能不能在这儿打工的女孩。本来是可以的，但是看她未成年，我们老板怕惹麻烦，没同意。”服务员滔滔不绝地说，一下有了用武之地似的，“还好没用，不然这不……您不就找来了……”

    林贺笑笑，却没接着话题：“那她什么时候会过来吗？或者你知道她在哪里住吗？”

    “您是她姐姐吧，她等会就来了，等她来了我找您啊。”服务员对着林贺打量了一下，很爽快地说。被打量的时候林贺不大舒服，她看上去素得有点过分了，在这种灯红酒绿的地方显得格格不入。不过好在又有客人进来了，那服务员便去忙其他事情了，一个人呆在座位里，林贺才稍微舒服了些，长长出了一口气，打开手机找到妈妈的微信。

    要不要和妈妈说两句呢？又或者妈妈根本不想跟她说话……想到这里林贺苦笑起来，杜乔老评价她是喜欢把脸凑上去让人家羞辱，她现在倒觉得说得也不错。

    就在这时，她余光瞥到一个影子，很模糊不清，但她在瞬间心中便一动，回过了头。

    梦里的，屏幕里的人忽然就出现在了她的眼前，她看到那个前一天晚上刚刚面对面见过的男人出现在了酒吧的大堂里，依然是熟悉的一头染过的白发，男人穿着还算休闲的衣服，神情自然。

    看到徐新航的时候林贺有点傻了，她没想过明星居然也会来这种地方，这里的服务员显然和徐新航很熟的样子，很快领着徐新航就去了吧台，有几个漂亮的女孩隔着一条长桌和徐新航说话，徐新航也礼貌笑着回答。

    他笑起来的样子还是那样好看，那样温柔，同人说话的时候，细长的眼睛会直视对方。果真他对面的女孩不好意思起来，拿出手机想要加帅哥的微信。

    “不好意思啊，不太方便。”他摇手说，接过服务员递来的酒，很熟练地喝了一口。

    这就是私下的徐新航么？林贺盯着徐新航的背影想，一股强烈的落寞感油然而生。从小被教育过这些地方少进的林贺默认出入这里的就是不良少年，但现在徐新航也在这里。

    明星私下就该是这样吧，有钱，有皮相，可以抱着好几个女孩一块喝酒，喝完酒以后再欢度春宵。

    只有她这样的傻瓜才会觉得徐新航纯粹得要命，像一张白纸，谁知道别人背后都是什么样子呢？

    林贺不想再看，她把头扭回手机，片刻之后，她换掉了手机锁屏上的徐新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