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贺记得那天的风很轻，因为即将落雨，整座山城笼罩在薄雾中。教室里还像往日那般喧闹争吵，她低着头和一道数学题纠缠，杜乔忽然走到她面前叩叩她的桌子：“陈总找。”
陈总是那会他们的班主任，一个年轻的语文老师，长相很甜美，性格也腼腆，和“陈总”这种称呼大相径庭。
林贺是她的课代表，然后不知道哪一天，她好像就忽然由课代表变成了助理似的了，大事小事那年轻的老师都会找她，从催同学交作业，再到去同学家里家访。
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年级主任在门口的饮水机旁接水，听到这边的动静，抬眼往林贺身上扫了一眼，见是林贺，眉眼中顿时露出点笑意来：“又来啦？”
林贺尴尬，来办公室的学生其实不多，都是十七八岁的孩子，叛逆得很，对老师没那么大依赖。但林贺的班主任陈欣月是个很“依赖”林贺的老师，于是林贺就成了那个特别的女孩，总在课间往办公室跑。
“啊……是。”林贺讪讪地说，越过几排座位往后走去，年级主任若有所思地望着她窈窕的背影，低头喝了一口茶缸里的水。
林贺来到陈欣月的办公桌前，陈欣月正盯着电脑屏幕愁眉苦脸，见她来，眉头顿时延展开。
“哎哟林贺，没有你我真的是不知道怎么办好了！……”陈欣月拍了拍旁边的座位，示意林贺坐下，林贺犹豫了几秒，低头看了手表。
“下节自习课，不影响。”陈欣月说。
林贺想说影响，她还想把那道数学题给琢磨出来，可不知怎么地她开不了口，只是点头笑了笑，就坐了下来。
“你知道我们班有个孩子叫崇子洋吗？”陈欣月直扑主题道。
分班才一个月而已，林贺努力地将自己的记忆回顾了一遍，确定那其中似乎并没有“崇子洋”这个名字。她发作业本的时候，统计成绩的时候，都没有看到这个名字。
林贺摇了摇头。
“好吧……他经常逃学，你不记得他也很正常……不过现在他退学了，但是他的证明材料什么的还在这里，需要有人给他。”陈欣月有些失望，但很快就转入正题道，说完最后一句，她抬起那双妆容完好的眼睛，带着些期望地望着林贺。
林贺愣了几秒，方才有点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小声道：“我……我去？”
“嗯。”陈欣月笃定地说，仿佛这件事情已经确定好了一样。
往常林贺都会答应帮她各种各样的忙，去医务室看受伤的同学，在校园里找心理有些受不住的学生，陈欣月大概也是因此，渐渐地便有恃无恐起来，要求林贺做的事情越来越过分，越来越超出一个学生本该为老师做的那些事情。
这次也一样，从陈欣月的神情和态度中，林贺感觉得到这件事早就不容置喙，没有商量的余地，陈欣月不是在找她商量，而是在告知。
“这……可我连他是谁我都不知道。”林贺低下头，额发垂了下来，她舔着嘴唇，小心翼翼地将头发重新别在耳后。
“没事啊，我这儿有他家庭的住址，你去就可以。”陈欣月爽快地说，仿佛这不是什么大事，她戴了婚戒的手隔着资料袋在一行文字上点着，林贺侧眸望过去，那个地址确实离学校不远，就在后山的一条街区那边，来回应该不超过半个小时。
“今天呢，你就先收拾东西，去完这里直接回家就好了，辛苦你了。”也不等林贺再说什么，陈欣月就已经拿起资料袋，递到林贺跟前，一双眼睛带着微笑和一丝妩媚上挑，林贺短暂地看了她一眼以后，就飞快地偏开了目光。
“……好。”林贺接过了陈欣月手中的资料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这一次她同样没有拒绝。
陈欣月笑得像洋娃娃一般烂漫，有时候林贺甚至觉得自己才是这个班的班主任，陈欣月看上去更像一个没有主见的学生。但也不知道陈欣月对他们班施了什么迷魂药，他们所有的学生和陈欣月的关系竟是出奇的好，男生女生都一样，林贺也许是唯一一个对她颇具微词的学生，但林贺也无法拒绝陈欣月的目光。
林贺曾经想过陈欣月的目光像什么，等她匆匆拿着资料袋走到走廊上，她才终于找到一个精准的形容词。
像只俏皮的狐狸精。
很少有人能真正拒绝那样古灵精怪，带着亲近勾引却又若即若离的目光，她的眼睛看着你的时候，总能让你觉得她坦诚地将自己剖析在了你面前，令人无地自容，为无法帮助到她而感到羞愧。更重要的是陈欣月长得足够漂亮，像瓷器店里雕刻精致的瓷娃娃。
林贺抬头看了一眼走廊上其他教室的窗户，已经上课，所有的教室都静悄悄的，大家争分夺秒地学习。
窗户上映着一个她，扎了条很普通的马尾辫，眼睛没精打采的，两片嘴唇有些发白，看上去黑黑瘦瘦的，营养不良。
一点也不起眼。
回到教室收拾书包，后排的杜乔在林贺的椅背上敲了两下，林贺抬眼过去。
“她又要你干什么？”杜乔嘴里嚼着口香糖，一头齐耳的短发被窗外的风呼呼地吹拂，和林贺说话的声音略显得有点不快。
“要我去送这个。”林贺如实回复道，将手中的资料袋转过去，杜乔伸手来捉，林贺却没让她如愿。
杜乔一咂嘴：“她又把你当苦力啦！”
林贺只笑笑，她和杜乔不过是几句话缘分的前后桌，分班没多久大家又都在忙着学习，他们自然没有太多的时间细聊。只是这次杜乔一语道破。
“我走了。”林贺低声说。
“嗯。”杜乔摆摆手，十分洒脱。
在这个班上林贺还没有朋友，如果算的话，杜乔是她的第一个朋友吧。
她背着书包走出了教室。
—
到了那条街区林贺才发现事情并没有陈欣月说得那么简单，这里是一处农民房，狭窄拥挤的街道，前檐接后屋的一间间房子，这边的人打开窗子，就能轻而易举地摸到下一间房的墙壁。
山城的步道上下起伏着，这里也一样，只是这里还更乱些，到处停放着摩托车和电瓶车，将本就拥挤的人行道逼得更加狭窄不堪。林贺惦着脚尖走过小道，地上四处可见脏乱的积水，有坐在屋檐上的半大男孩对林贺笑着吹口哨。
林贺很不安，她想赶快找到崇子洋的家然后把这份资料给他，离开这个地方，但是这里的门牌号都是乱的，本就捡漏的房屋门前根本没有贴门牌，更要命的是，走了一会以后，林贺意识到她迷路了。
四通八达又深的道路七拐八折，两边皆是游手好闲的混混和看上去一模一样的房子，林贺绕了两圈，很快就发现她连来时的路也找不着了。
她的心蹦得越发快了起来。
陈欣月这是把她打发到个什么地方来送资料了？
走着走着，狭窄的通道忽然开朗了，林贺心头一喜，连忙朝那边走去，等她到了那里，她却又发现那只是个小广场，有公共器材和篮球架，末端还有个小便利店，里面的风扇呼呼地转动着。
要不找那个便利店老板问问路吧，林贺这么想。
也就是这个时候，异变陡生。
一条小巷子里忽然跌跌撞撞地跑出来一个男孩，男孩还长了张孩子脸，上面斑驳着泥土和草根，他的头发乱糟糟的，脸上布满了怖惧，他的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叫骂声，摩托车进不来小巷子，墙根背后有人在愤怒地用脚踹拦在路中间的车辆。男孩跑到小广场时狠狠跌了一跤，但他却没有时间再喊疼，而是已经左顾右盼起来。
他看到了两只巨大的垃圾桶，立在小广场的末端，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踩着下面废弃的纸箱子便爬了进去，忽然有重物坠下，苍蝇嗡嗡着腾起来。
林贺还没反应过来，几个抄着木棍的男孩就已经紧随其后地进来了，那些男孩看上去比刚才那个男孩要大许多社会许多，他们都纹了身，好几个正在抽烟，跑到小广场看了一圈以后，目光落在了林贺身上。
林贺穿着宽松的校服，但在这个地方，她的衣服干干净净，整个人看上去亮亮堂堂的，已经是一道不一般的风景了。
男孩们窃窃私语起来，紧接着其中一个个子高些的示意其他人让路，那男人嘴里叼了根狗尾巴草，很是轻蔑地走到林贺面前。
林贺不自然地低下头，两只手紧紧地攥在一起。
“哎。”那男人叫了她一声。
林贺抬起头，她逼迫着自己去面对那个男人。
“有没有看到一个男孩，刚才跑到这儿了？”男人继续说，声音低沉，声线冷淡。
林贺点点头。
男人似乎很满意林贺对他毕恭毕敬的态度：“人呢？”
林贺回过头，装作在仔细地辨认回忆什么，接着她犹犹豫豫地朝着其中一条岔路一指，小声说：“好、好像是那里……”
“挺识相。”男人满意地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他回过头看向那群哄笑的男孩们，“走，抓人去。”
老大一声令下了，下面的小弟跟着就行。那些人穿过林贺时林贺低下了头，她盯着地面上的阴影，汗水一颗一颗沿着她的额头落下来，她在想她是怎么能有勇气做出那样的举动的呢，那些人大概也想不到像她这样看上去又胆小又乖的女孩儿会撒谎吧。
一道阴影停了下来，就在她身边，她很快闻到一股刺鼻的古龙香水味，还没来得及多想，一只手就忽然伸过来抓住了她的手腕，另一只落下来捂住了她的嘴。
林贺惊恐地注视着眼前的人，那似乎是一个男孩，他带着有点狰狞的笑容，回头嘿嘿对着刚才那男人却又是讨好的：“老大，不干脆……？”
“呜……”林贺全身的血液都冰凉了，她从来没来过这种地方，更不知道要怎么处理眼前这种状况，好在那男人似乎一心想找那个钻进了垃圾桶里的男孩，他扭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小弟，将口中的狗尾巴草弹掉了。
“不觉得这女孩太嫩了点吗？还是出落两年，才有意思。”男人笑了两声，很快又变得冷漠起来，“快点，今天再追不到崇子洋，我跟你们没完！”
崇子洋？林贺一愣，也是她愣神的功夫，那男孩放开了她，她失去平衡，扑通一声跌在了地上，但那些人没有管她，而是风一样地跑远了。
崇子洋？……所以，刚才那个爬进了垃圾桶里的男孩，就是她要找的……崇子洋？
林贺愣愣地朝着垃圾桶看去，接着，仿佛是在证实她所想一样，那个男孩从垃圾桶里爬了出来。
男孩身上的校服皱巴巴的，沾了好多泥巴和露水，但就是可以一眼判断出来那是一件他们学校的校服。林贺还坐在地上，男孩却已经朝着她走了过来，并对她伸出手，露出一张尽量友好的笑脸。
可以看得出来男孩是谦卑的，他不知道要怎么摆他的笑容才好，否则那样好看的一张俊脸是不该被笑得这么腼腆的。这时林贺才发现男孩其实有淡淡的胡茬，看着其实也没有刚才那么小，他笑起来的时候细长凌厉的眼睛弯成了细细的月亮，底下晕着甜甜的卧蚕，他的脸颊淡淡红着，头发上还挂着草籽，也许也是因为这一点，他迟疑着，担心林贺讨厌他。
好像那种垃圾桶旁边的小流浪狗，这是林贺对崇子洋的第一印象。
“谢谢……”林贺低声说，她拉着崇子洋的手站起来了，那双手里布满了老茧，林贺摸到的瞬间触电一样，这似乎让崇子洋有点怯弱，林贺一站起来，他便放开了手，局促不安地低头看着地上。
“那、那个……”就这么不知道沉默了多久，林贺想起她来这里的任务，她打开了自己的书包，找到那份文件，递到崇子洋面前。
崇子洋看上去脏兮兮的，乱糟糟的，林贺一开始也稍有些厌恶，但很快她从崇子洋那明镜一般澄澈的目光中读出崇子洋大概并非什么坏人，就是一条很可怜的，被所有人都遗弃了的流浪狗一样，她有了同情心，于是逼迫着自己对男孩笑了笑。
崇子洋没反应过来，愣愣地接过文件袋，扫了几眼里面的文件，目光便蓦地沉了下去。
也不知为何，林贺总觉得她有点心疼起了此时的崇子洋，她想要是有水能给这个男孩洗洗就好了，他一定会被洗得干干净净的，就像他的眼睛似的。
“那个……谢谢你啊……也麻烦你了。”崇子洋讷讷地说，嘴巴刚装上一样。
“没事。”林贺爽快地摇了摇头，又回头去看了一眼岔道，那些小混混没有再回来，“他们……他们为什么追你啊？……”
“因为我爸爸赌钱欠了一屁股债……”崇子洋诚实却又是低声地说，说到最后他的脸熟透了。
“哦……”林贺感觉她好像也没有别的安慰的方式了，就这样尴尬地站了一会，她小声地说，“那……那我回去了。”
崇子洋挠挠头，没再看她：“也……也对……”
“可……可是，我迷路了，你可以告诉我我要怎么出去吗？”林贺纠结了一会，终于还是对崇子洋说道，“你告诉我路就可以，不用送我了，万一碰到他们的话，就惨了。”
崇子洋愣了一下，随即猛地抬起头，定定地望向林贺的眼睛，那一瞬间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愕，惊愕渐渐褪去以后，又是一种林贺看不明白的动容。
“好，你从这边这条路走，看到一个红屋檐的房子以后左转，然后就能出去了。”崇子洋再次偏开了目光，带着林贺来到一条小径前，对林贺说。
林贺点了点头，她挥手对崇子洋说再见，崇子洋呆呆地也在原地对她招手，回应着她。
林贺走进了那条小径，她走远很久之后再转身，却已经看不见小广场了，也看不见崇子洋了。
那就是林贺和崇子洋的初见，那天林贺对崇子洋的印象就是一只其实很乖的流浪狗，摇着尾巴想要路人的一丝善意，等她回到学校以后，杜乔问起她在那里的见闻，劈头便是一句这个崇子洋是什么人物啊，我听说他可是逃学旷课，无恶不作呢！
但林贺怎么都没法把那个目光纯澈的男孩和杜乔口中爱闯祸打架，所有人都不喜欢的崇子洋联系在一起，她想了想说：“其实感觉还好吧。”
“是啊，还好啊，谁在姑奶奶你这里都好得很啊。”杜乔笑了起来，没有恶意地调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