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金属制的消防水枪高高扬起，再狠狠地砸在顾医生的后脑勺上。顾明曦感到眼睛一黑，身体瞬间

    源源不断的血水从高空中滴落，粉白色的水面上多出密密麻麻的红点。

    地面微微颤动，顾明曦双手环住肩膀，静静蹲在两人的旁边。顾医生尽管疼得五官皱起，身体无意识地抽搐，但仍紧紧抱住躁狂症患者，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去阻止他去伤害其他人。

    但她太虚弱了，以至于躁狂症患者一脚就能蹬开。他翻身坐上她肚子，咬紧下唇，冲她的右手反复举起消防水枪，再重重落下。

    水面下，顾医生的指骨破碎，混合红色的肉泥，和成了一摊凹凸不平的肉饼。水面上，不断有红色翻滚而上。红色逐渐吞噬掉水面的白，成为了唯一的主色。

    脑挫裂伤加大出血，这才是副本时间限制的来由。

    先是给予了亡者死而复生的机会，却又设置隐藏陷阱，阻止任务者通关，主系统这样筛选任务者的目的是为了什么？

    顾明曦挪到顾医生身边，确认对方已经陷入昏迷。

    楼梯的下方，一名医生正蹑手蹑脚地向发狂者逼近。就在她即将扑倒对方时，那躁狂症患者突然抬起头，对上医生的眼睛。

    发病者被二次激怒，气得脸红脖子粗，于是猛地坐起身。他一手掐住顾医生的脖子，一手拿着消防水枪，向前胡乱地挥舞。

    他瞪圆眼眶，厉声警告：“别过来！”

    医生投鼠忌器，哪怕再忧心同事的安危，也不敢做多余的动作，生怕刺激到病人本就岌岌可危的精神。她站在原地，抬起双手，缓缓地向后退去，极力向对面的人证明自己的无害。

    突然，楼上传来刺眼的白光。但比起恢复供电，更像是某种户外探险用的强力手电筒。冷白的光芒由上至下倾泻，溢满了大半个楼梯间。

    “嘶”，在直面那道光的瞬间，医生被刺激得眼睛酸痛，本能地闭上眼，倒抽一口凉气。楼梯地面湿滑，她晃了晃身体，无意识地向前探了一下手，想去摸走廊扶手。

    坏了。

    刚一伸手，医生就意识到不妙。

    果不其然，发病者身体一抖，再次陷入狂乱中。他双眼通红，面目狰狞地嘶吼：“我就知道你在骗我！你们根本不相信我！你们都觉得我有病！走开啊！滚啊！”

    他抬起脚，狠狠踢向顾医生的脑袋，将她踢下楼梯。

    艳红色的唇肉绽开，鲜红的血液染红了他的牙齿和下颚。他嘴唇颤抖，泪水和鲜血混在一起，覆盖了他满脸。

    他佝偻身子，捂住耳朵，不停地摇头尖叫：“安静！给我安静点！我叫你们别吵了啊！”

    他脸上的表情因为极端的痛苦而显得扭曲，仿佛他才是需要被拯救的受害者。

    【14:20:25】，这场闹剧即将结束。

    顾明曦收回视线，踩着倒在地上的尸体，穿过奔流不息的水面，踏上上楼的阶梯。

    她不过刚踏上半节的楼梯，便看见台阶上积了厚厚一层的血水，不知是活人还是死人的身体堆了半个楼梯间。倒在地上的人们保持双手抱头的姿势，如同虾米般蜷缩身体，侧卧在地。

    部分尸体青紫色的脸庞上满是灰色的脚印，血水没过它们半截身体。数不清的鞋印遍布他们全身，大片大片的血液在它们脖颈处涌出。

    一大部分病患们踩在地上人的身体上，脸色慌乱，互相推搡，拼命往四楼台阶的角落里挤。

    和她想的一样。楼上的情况并没有好上几分，而这才是他们抽不出人手下来的原因。

    没有人知道那危险无比的凶器是怎么被人拿到手的，但等到它亮相的时候，已经有多名医生和患者倒在地上。

    “血！好多血！”、“啊啊啊！死人了！”、“愿为神灵献出一切！”……

    混乱中，不断有人像是下饺子一样，被人从台阶上推下。

    有医生手持手电筒和约束带，照亮挤成一团的人群。在她旁边，一位男医生正一边夹着电话，一边搜寻伤人者。

    手机里的人似乎说了些什么，惹得男医生狠狠按掉电话。他死死捏住手机壳，眯起眼穿梭在人堆中，整个人不断随灯光的落点缓慢转动。

    顾明曦穿过人群，远远地看向男医生。脸带刀疤，身材魁梧，这人是霍广浩。

    他的眼睛和脸上的神情极度割裂。尽管他脸色阴沉，整个人像是愤懑到了极点，但那双眼里写满的是恐惧和不甘。

    他被困在了这具身体里，或许还经历了不止一次的循环。

    半响后，霍广浩低声啐了一口，双眼紧紧锁住右后方，接着拨开人群，精准地揪住一人的衣领。

    那是一雌雄莫辨，长相阴柔的少年。被抓住时，他正背靠着墙，将手搭在身旁人的锁骨上，向对方低声诉说着什么。

    在手电筒光的照耀下，少年通身雪白，一头银白色的长发长至腰际，再被一根黑色的发圈束在身后。

    奇怪的是，他的长相明明极富特征，但他的存在感极低，就像是一滴水悄无声息地融入大海。如果不是因为在这拥挤的人堆中，他身前的一小圈空地显得格外突兀，外人很难意识到他的存在。

    “乌合，”霍广浩掰过白发少年的身子，强硬地命令道，“要你的信徒们安静一些，一起把隐藏在人群中的伤人者找到。”

    被唤作乌合的少年叹了一口气，轻轻点在身旁病人的额头上，柔声安抚道，“不要害怕，一切都将结束。神灵将宽恕你的罪恶，你的生命会化作养料，铺成神灵降世的阶梯。”

    下一秒，他松开按住对方肩膀的手，再将那人往霍广浩的方向一推。

    滚烫的鲜血滋了霍广浩满身。

    在这样的环境下，颈动脉完全离断，这人被救活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比起已知的结局，顾明曦对乌合这个人更感兴趣。

    她略过霍广浩，停在离乌合半米远的地方。只见他做了一个手势，周围的病患便再次有序地往后退了几步。

    乌合被“信徒们”围在正中间，居高临下地俯视跪在地上急救的医者。他眉眼低垂，犹如被置于神龛的神像，平静中带着些许慈悲。

    顾明曦眨了眨眼，记下了他的表情。

    或许是因为她的目光太肆无忌惮，所以让人察觉到了异常。

    乌合猛然抬眸，巡视了一周，最后直勾勾地看向顾明曦来时的方向。

    她正对上了那双眼。银白色的睫毛下，灰紫色的眼眸诡谲邪性，里面闪过让人捉摸不透的狂热。

    顾明曦镇定地站在原地，任由那白到透明的人带起一阵风，笔直地穿过她的身体，站在霍广浩的身旁。

    乌合高高举起手上的镜子碎片。三角形的碎片长达十几厘米，两边看起来锋利无比，宛若尖刀。碎片的尖角处还挂着血滴，正一滴一滴地往下落。

    就在碎片即将插入霍广浩脖子时，他迅速往地上一滚，顺势抓起放在地上的手机，拍向了玻璃的尖角。

    借着玻璃卡进手机屏幕的机会，他一个手刀打中乌合的麻筋，再扭过对方的手腕，反扣在他身后。

    霍广浩站稳身子，一把将乌合按在地。他用膝盖顶住乌合的后背，然后低声啐了一口：“原来就是你小子在搞事。”

    见此，周围的“信徒们”一窝蜂地扑上来，扒在霍广浩的身旁，将他和乌合围在角落。

    他们的站位很是讲究，就像是特意训练过似的。结实的人墙既堵住了霍广浩的移动路线，让他动弹不得，又给底下的人留了呼吸的空间。

    大楼的地面晃了晃，乌合脸朝着顾明曦，跪坐在地上。他慢悠悠地挣脱霍广浩的束缚，抽出插｜在手机上的碎片，将它丢出窗外。

    乌合神情愉悦，语气真挚地道谢道，“感谢你的奉献。”

    他话音刚落，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医院大楼塌了。

    顾明曦孤身一人站在水面上中，听见脚下废墟里传来的微弱的声音。

    呢喃声越来越大。细碎的声音在空中交汇融合，最后凝聚成整齐的合声：“要是没有下雨就好了。”

    阴暗的天幕下，数不清的光点跟随着音浪的脚步，从倾倒的建筑下冒出，再汇聚成江河涌入那块染血的镜子碎片。

    顾明曦弯下腰，看向那块被光明笼罩的碎片。

    镜子里的世界逐渐和现实割裂。镜内，雨水漂浮在空中，像是被人为的按下了暂停键。

    下一秒，蓄积在地上的洪水瞬间蒸发，停滞在空中的雨水逆流而上，倒灌入墨色的天空，冲洗尽灰暗的阴云。

    等到镜内阴云散去，露出刺眼的阳光后，那道祷告声明显虚弱了几分，连带着那道由流动的光点绘成的银河都暗淡了许多。

    “要是楼没有塌就好了。”

    万丈高楼拔地而起，一如它没有出事前的模样。

    “要是提前知道会停电就好了。”

    镜中的画面随之转动。医院大门内侧，一张白色的通知单浮出表面，标题上印有标红加粗的两个的大字：【通知】。

    “要是能保留些光源就好了。”

    诊室灯光亮起，白色的光芒汇聚在大楼外墙，耀眼的光亮一时盖过天上的太阳。

    “要是大家都还在好了。”似有人带着泪意哭喊道。

    这一次镜子的反应卡顿了很久。

    在这个愿望结束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镜子里的世界毫无动静，而那道声音也像是已经力竭，以至于再也不曾出现。

    天地一片寂静，只剩下一部分光点如同金色蝌蚪般，在镜子和废墟之间来回游移。但最后，那些光点还是义无反顾地扎进镜片中。

    新的祈愿声裹挟全新的光亮加入浪潮，再次壮大这道力量，并反复重复道，“要是大家都还在好了。”

    一时间，碎片光芒大胜，升向天空。光亮组成一道通道，将人吸入其中。一个个熟悉的面孔出现在镜中，青白色的面容重归红润。他们像是遗忘了或是死去，或是受伤的记忆般，空虚但快乐地开始了新的生活。

    处在队伍后面的那个护士身型格外眼熟，她脑袋上被人用重物开了瓢，湿漉漉的发丝混合鲜血覆了她满脸。她双眼微微睁开一条缝，似乎还保留着些许神志。

    从对方脸部的轮廓中，顾明曦隐约能看出些售票员的影子。于是，她俯身问道，“恨他们吗？”

    她的问题有些突兀和模糊，连人称都没有指代清楚，但唯一的听者很轻易便理解了她的意思。

    “不是他们的错，他们只是生病了，”售票员费力地摇了摇头，“不要怪他们。”

    在镜光的照耀下，售票员似乎越靠近镜子，意识越清醒，连身上的伤口都看似愈合了不少。

    最后，她火急火燎地奔向镜子，只留给顾明曦一道飞奔的背影：“顾医生，我先走一步了！大家都在里面等着我呢！”

    所以说，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自我欺骗。

    本该死去的人在弥留之际许愿，希望所有人都能平安无事。于是，他们或是被吸入，或是主动进入镜内，只留下镜像在外面接受治疗和抢救。

    虽然因此断送生者存活的可能性，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所有人都在镜中得到了新的永生。

    直到最后一个人的交换也完成后，镜中的光亮终于散去，吐出对应的镜像。它们躺回本体存在的位置，一比一还原现场。

    随后，三角型的碎片逐渐缩小，直挺挺撞进顾明曦手中。

    主系统的提示音响起：【检测到一次性特殊道具，是否花费1000积分鉴定？】

    顾明曦摇头拒绝。

    镜子外的时间继续流动。

    源源不断的救援人员抵达现场，开始搜救工作。泪流满面的家属们跪在地上，徒手挖掘砖头和钢筋。

    顾明曦亲眼见证众人合力抬起钢筋，将任务者们挖出，再被一路护送到EICU。

    爱康医院的EICU单独占据一层楼。等到伤者被推入门内后，急救大门无情合上，将所有家属都拦在门外。

    没过多久，整层楼只剩下绵绵不断的啜泣声，以及断断续续的呓语和哽咽。

    EICU内，白色的灯光24小时常开，既不过于暗淡，也不至于亮的刺眼。各种仪器声长鸣不断，医护人员步履如风，留下匆匆的脚步声。

    “护士长，2号病床情况严重恶化、继续手术成功风险小于0.001%，亲属拒绝签字手术。”

    ……

    “3号病床已使用抗栓药物！”

    “护士长！3号病床疑似存在严重凝血因子缺陷，颈部伤口大出血。”

    “霍广浩抢救无效身亡。”

    ……

    “护士长，4号病床曾签署生前预嘱。在意识清醒机会渺茫（手术成功率低于0.01%）时，他自愿为追求有尊严的死，放弃一切延长生命的手段，包括但不限于输血、插管和手术等方法。现在他们家拿来公证材料，要求放弃治疗。”

    ……

    EICU数字的不断变动，直到与顾明曦离开时的镜内时间重合。

    镜片闪过一缕微光，原本走动的电子钟定格在【15:20:00】。眼见病床上的镜像被吸入镜中，顾明曦意识到是时候换回来了。

    她平躺回床上，身上瞬间满是伤痕。

    “5号病床伤口开裂！”护士按下呼救铃，急急忙忙推她进入手术室。

    几日后，顾明曦躺在病床上，枕边放有一红色收音机，此时正放着新闻广播。那是她在副本父母进来探望时，特意要求对方送进来的东西。

    【经过166小时艰苦紧张救援，遇难人员基本找到。本次事故共造成128人死亡，1人失踪，1人受伤，直接经济损失超过三亿。】

    【爱德市“9.25”特别重大医院大楼倒塌事故调查报告：

    2001年，爱康医院翻修第四住院楼时，为扩大楼层面积，擅自更改主体结构，违法使用劣质材料替换、拆除承重墙，直接导致大楼承载能力降低。

    2020年9月25日，受灭火器爆炸和洪水冲击综合影响，二层承重墙出现较大裂痕，最终致使大楼整体倒塌。

    本次特大事故涉案人员共231人，已全部问责。】

    【16:00:00】

    副本父母突然出现，按掉收音机，眼含热泪地说道，“崽，医生说你现在恢复得很好，可以转到普通病房了！”

    或许是因为心情迫切，两位老人收拾的动作很快。不到15分钟，他们就已经收拾完毕。等到他们在护士的帮助下，将顾明曦搬上轮椅时，时间也才刚刚过了二十几分钟。

    男人从护士手中接过轮椅，径直走向大门。

    【16:24:52】，顾明曦看了一眼时钟道，“我想先看看同事。”

    头发斑白的女人毫不犹豫地拒绝： “先转院，之后再来也不迟。”

    听完，男人用力推了推轮椅，没推得动。

    一团白色绷带穿过辐条间，将车轮卡得死死的。随着男人不信邪的加大力度，辐条压到绷带里的夹板和骨头，发出刺耳的“咯吱咯吱”声。

    鲜血从绷带中渗出，顾明曦若无其事地偏过头，与身旁的夫妇对视：“二次手术应该要自费。”

    僵持了约莫两分钟后，中年夫妇最终还是妥协地松手。

    “我自己推。”顾明曦单手滚动轮子，执拗地向1号床靠去。

    只见金发的小女孩浑身插满了管子，神色安详地躺在床上。单从一旁的心电图上来看，她的情况还算稳定。

    顾明曦低头看向未受伤的手，那处掌心上贴有一片只有她能看到的碎片。镜子里，人们依旧在无知无觉中，按部就班地生存。

    她拨动画面，调出奥古斯塔所在的位置。

    此时的奥古斯塔正站在活动室的桌边，愉快地制作着木偶。金发的木偶无处不精致，连睫毛都根根分明。

    事实证明，她没有穿过镜子。

    顾明曦垂下眼帘，像是在为好友身体的现状难过，又像是在为对方祈福。她弯下腰，挡住摄像头，凭借身体的遮掩，将左手搭在奥古斯塔的脖子上。

    【16:28:30】，她的手指一点点的收紧，直到仪器传来尖锐的嗡鸣声。

    系统慢半拍的播报声早有暗示。哪怕镜子里存在的才是本体，但任务判定死亡的标准仍不在于镜像世界的死亡，而在于现实世界的死亡。

    镜子里，奥古斯塔似有所感，忽地将头扭过一百八十度，精准地看向顾明曦，故作夸张地惊叹道，“呀，这都被发现了啊。”

    她拿笔点上娃娃的眼睛，绘下最后一笔，接着与有荣焉地点头称赞：“不愧是顾明曦，不愧是奥古斯塔！”

    【存活人数：1】

    “滴……”

    面对变为一条直线的心电图，顾明曦拉上奥古斯塔的衣领，礼貌地答谢道，“谢谢解惑。”

    感谢奥古斯塔给她的提示：惩罚机制存在漏洞，借刀杀人是可行的。就好比，哪怕怪物是她为杀死荀飞掣而特意带去的，但只要不是亲手杀死他，就不会触犯这条惩罚机制。

    迟迟没有出现的扣分播报更是证明了这一点——

    所谓的惩罚机制，必须是直接杀死任务者本人才会处罚。

    恰巧她杀死的只是奥古斯塔的镜像。

    【16:29:15】

    在EICU内电子钟跳表的瞬间，顾明曦看向了任务栏，【存活七天（已完成），等待你的家人接你转院。】

    果然，任务要求的存活七天，少一分钟也不算七天。

    在医护人员慌乱地奔走中，顾明曦神色冷淡地关掉提示，毫不留恋地转过轮子，和副本父母一同走向EICU的大门。

    顾明曦坐在轮椅上，走进光明中。

    【住院部三副本已通关，奖励1000积分。】

    与此同时，镜像里的金发木偶站起身。

    她双手提住裙摆，行了一个标准的贵族礼：“那就只能下次再见啦，顾明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