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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沉下去,再浮起来

    从社保局回来的当天晚上,因为大菠萝只有价格昂贵的商用洗衣机,而作为过日子自带“精打细算”本能的中国人,最节省时间和经济的方式是攒够三天的换洗衣服一起手洗,然后花1.5美元送去商用烘干机里烘干,于是我先给自己洗了澡,再把囤了三天的衣服搓掉。

    但不知为何,洗完衣服后送去烘干的路上,我突然觉得浑身肌肉酸痛、脚步打软,话也疲惫得一句说不出。本打算等一个半小时去把烘干完的衣服拿回来的,撑到九点多、烘干程序还差半小时结束的时候,头实在沉到抬不起来的我决定不管衣服了,先躺下休息。

    闭眼的瞬间都能明显感觉到眼睛在发热,觉也没有睡踏实,夜里三点多醒来后便再难入眠,只觉得头痛、脊椎痛、全身上下到处痛,强行起身去洗衣房拿衣服,发现已经有未知的好心人提前帮我把衣服拿出来放进洗衣桶里了,于是我放好洗衣桶后又迅速爬回床上躺着。

    迷迷瞪瞪熬到八点多,翻身起床收拾,等待主管经理Randy来接我和Jane去上班。只记得我下楼的时候眼冒金星,想来是连续几天的奔波导致了疲惫过度,被某种病毒趁虚而入了吧。

    就这样,曾经幻想过上班要大展身手、狠杀四方的我,第一天就因为生病而挫光了锐气——刚到办公室打完卡,还来不及张嘴说话,肚子就先一步传来一声“咕噜”,我惊叹不妙,转身就跑,所幸从小短跑成绩不错,赶在最后一道防线被攻破前赶到了卫生间。等我从卫生间出来,Jane指着我的脸说我的脸色像猪肝,我无奈地朝她苦笑了一下。

    第一天,我们作为新人要参加业务培训,带我们实操的是一个叫Jessica的墨西哥裔姐姐,英文一般,连trash(垃圾)都念作有浓浓西班牙语味的“德拉稀”,但她人很好,除了演示给我们看怎么更换卧室床品、清理卫生间、给家具清洁消毒以及如何使用地毯吸尘器的时候,别的是她自己动手。因为状态不佳,素来强壮的我不仅手脚没什么力气,精神也打不起来,甚至连把床单塞到床垫下都必须要比我瘦弱很多的Jane来帮忙抬。

    按她所教,打扫客房的流程总结一下大约就是:

    1.进门先给垃圾桶套袋,厨房浴室洒消毒水。

    2.撤掉浴室使用过毛巾,给卧室换床单、枕套、被套。

    3.检查并清洁冰箱、微波炉、咖啡机、熨斗水箱、台灯和柜子等。

    4.清洗厨房的锅碗瓢盆并整理分类。

    5.清洁浴室,包括但不限于浴缸、淋浴间、马桶,清洁完毕擦干后再放毛巾。

    6.擦家具和各角落的污渍和灰尘。

    7.扫地和吸尘并检查清洁工具桶有无遗漏。

    当天最后一个打扫任务是一户联排度假别墅,Jessica从冰箱里清出两个被住客遗忘的新鲜苹果,洗干净后招呼我和Jane坐下来一边休息一边啃苹果,她去做剩下的打扫工作——不是我一杆子打翻一船人或者加深刻板印象,我和Jane在美国遇到浪费现象的概率确实比我们各自在国内时遇到的频率要高。

    虽然工作前几天都以熟悉操作流程为主,不会产生什么心理负担,活计也不算重,但神奇的排班还是救了萎靡不振的我的命——我们上班的第一天是星期天,但根据排班表显示,紧接着的星期一、星期二就是我和Jane的假期,而在接下来的两天里,我将创下我有记忆以来最长的连续睡眠记录——两天的休息时间里,我连吃药的力气都没有,总共睡了30多个小时,才勉强在第二天黄昏的时候能下床出门走动。

    想当初,我的专业课老师听说我报名了Summer Work and Travel项目之后的第一反应是说我要去当“廉价劳动力”,不过对于彼时除了玩手机、吃外卖以外什么都不会的我而言,本酸腐书生实在有辱“劳动力”这三个字,而现实也的确毫不客气地在我脸上甩出了响亮的耳光——书本上的知识可不能生出双手代替我工作。

    工作初期,但凡是我经手打扫的房间,十有八九都能挑出错,反观共事的拉美小姐姐和阿姨,她们可能早婚早育、没读过大学甚至高中都没毕业,但她们无论是开卡车分发、回收客房用品还是双语切换联系后勤,身手都极为麻利。有时候我偶遇在我隔壁房打扫的某个小姐姐,经常是我才整理清洗完厨房,她们已经提着更换下来的毛巾、被套前往下一个房间了,优秀熟练的业务水平把我衬托得又酸又菜又多余。

    诚然我是新手,但从意气风发的书生到隔三差五就打碎玻璃杯甚至咖啡机玻璃滤壶的菜鸟,眼高手低带来的落差不是一星半点。

    除了有负责具体客房打扫服务的housekeeper, 还有负责检查、核对工作质量的supervisor(工作质检员),其中我印象最深刻的也是一个墨西哥裔姐姐,叫Nancy, 戴眼镜,梳妆非常考究精致,英语几乎没有西语口音,同时她对我要求也非常严格——发现厨房里的烤箱有没擦干净的油渍,通知后勤打电话让我返工;发现我忘了把熨斗水箱里的水倒干净或收拢电线,通知后勤打电话让我返工;床单被套的尺寸不对、没能全部包住被子,哪怕是因为清洗厂送来的新床品不合格也照样通知后勤打电话让我另拿一套返工……有些事情如果换一个supervisor,比如玻璃杯上有一个指纹没擦,可能就顺手帮我擦了,但Nancy不会,她会确保所有分配给我的打扫,无论是头遍清洁还是返工都由我自己亲手完成。

    几次反复下来,Nancy优雅地翻着白眼指着某处说着\"you see…(你看看……)\"的形象已经深深烙在我心里了,光听语气就能脑补出她完整的表情属于条件反射,我有时候打扫完了自查纰漏的时候都会幻视她拿着纸笔靠在门框上,一边和我打招呼一边记录我需要返工的地方。

    有一次,她先是全盘否定了我的工作质量,接着另叫了三人重做我的工作并取消了我当天剩下的所有工作,她叫我别动手,而是观察代替我的拉美小姐姐们如何操作,憋屈的我涨红了脸,站在一旁不知所措。还有一次,我都临下班打卡了,突然又接到一张写着需要返工的便利贴,说是某个房间的卫生间镜子上还有残留的水渍,然而等我赶到,镜子上的水渍已经被擦拭干净了,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无比沮丧。

    理智上都明白,是我自己留了纰漏,只要过段时间,等手熟一点就好了,但我还是深陷低落的情绪里无法自拔。虽然我总是对别人自称“佛系”,但骨子里我其实是很要强的,家中独女、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着长大的我,才干了一个星期,手已经让洗涤剂和消毒液泡得不停脱皮,熬完两个星期,我的手已经到了抹护手霜也不能阻止皲裂流血的程度了,然而我还是在不停地犯错。

    我很喜欢的一个节目的主讲人说过,出国是最好爱国教育。作为一个迟钝且晚熟的人,高中时我最痛恨政治课,因为我完全看不懂哲学也做不到记清、记牢所有的制度,作为一个文科生,我的政治学科的考试成绩甚至不及物理。

    二十岁的我根本不懂什么是“爱国”以及强调“爱国”的意义究竟在何,直到我离开祖国、站在美国的土地上,听见Nandy对和我共事的拉美小姐姐们说我打扫过的地方“muy sucio(很脏)”的瞬间,我如坐针毡——我突然发自肺腑觉得我不只是我自己,我身上背负着国家和集体的荣誉名声,如果我做得不好就会连累我祖国的风评,我无法置若罔闻,我不能接受也不想、不要接受!

    这样在积攒委屈中度过了六月的前半月,直到6月17号,我在我打扫的房间里意外收到十美元小费,我愣了一下,继而举着纸币激动得原地起跳,就在我以为终于否极泰来了的时候,命运“馈赠”的代价后脚就跟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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