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阿九以一种半卧的姿势寻了块岩石靠着，她将周怀安圈在龙尾中。尾尖呈蒲扇状散开，像一床柔软的棉花，轻盖在他的身上。
与他们一同出来的，还有顾美琪。
失去了肉身的顾美琪，此时是一团淡紫色云烟，它安静地，柔和地漂浮在陈阿九周围。
陈阿九想了想，捻指生出一颗「碧水珠」，“顾美琪，你先躲进这颗水珠里，现在溶洞很不安全，你没了肉身，灵的形态不稳定，随时都可能会灰飞烟灭。”
听她说完，云烟顺从地卷进水珠，在透明介质内浮游，“谢谢你们带我出来。” 她的声音怯怯的，带着一丝哽咽，“那个男生，受了好多伤。”
她透过水滴望去，身着残褛的周怀安一动不动地躺在那条银白色的龙尾上，破裂的伤口不时渗着血。
“他不会有事的。” 陈阿九低语，像是说给自己听。她尾尖挪动了下，周怀安陷在沉睡中并未察觉，“李玄清你好了吗...” 她抬头催促到。
李玄清垂首跪在岩石边，表情透着局促，大滴汗珠从他的鬓边滑过。他耷拉着嘴角，脑子里回忆起这辈子最伤心的事...然而无论怎么调动情绪，却还是...哭不出来...
“阿九...我..真的很努力在...找哭的感觉了。” 李玄清攥紧拳头，胸膛剧烈起伏，酝酿半晌，落得尽是汗。他急得一张脸如火烧云样热辣滚烫，可眼泪就是不下来，一旁翘翘看不下去，握爪冲他鼻头就是一拳...
那劲道大的，连陈阿九都跟着“嘶”了一声。
李玄清被打得头晕眼花，鼻梁骨酸涩难耐，一吸气，泪腺就像被打通了似的，眼泪哗啦啦地流满整张脸。
“这不就得了么...用得着费那么大劲。”翘翘拍了拍狼爪，满意离去，“快接着点，别浪费了，不然还得再挨一拳。”
李玄清嘟着嘴，委屈巴巴地用双手捧住这来之不易的泪珠，不敢漏掉一滴，再尽数滴在周怀安的伤口处。
“崇明鸟的眼泪可以使伤口愈合，李玄清，今天多亏有你在这了。” 见周怀安创口皮肉在接触到泪滴后缓缓修复成一条肉色疤痕，陈阿九悬着的心总算落定了些。
“这没什么的。” 李玄清不好意思地摆了摆手，“周局长的外伤暂且处理好了，我们现在得想想怎么找到出口，把霍沿带回局里。再过三个小时，就到结案限定时间了。”
陈阿九了然于胸，她眼波流转，给吴毛毛传递了个眼神。吴毛毛会心地点点头，松开了贴着霍沿腹部的短刀，翘翘见状，则悄无声息地绕到霍沿后方，做好随时扑杀的准备。
“霍沿，事到如今，你也没有什么再挣扎的余地了。如果你乖乖告诉我们出去的路，争取到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我能保你不死。”
“保我不死？哈哈哈哈哈，陈碧珠，你真是够可笑的。我本来就是亡灵，还在乎什么死不死？” 霍沿不屑地狂笑道。
“蠢货，我说的不死，是指保你的灵，还能苟活在天地间。” 陈阿九也不怒，她斜过眼，目光毫无退让地对上霍沿，“你以前就算被镇压在「混沌灵界」也还留着喘气的机会。要是灵被碾碎了，后果如何，你应该比我更清楚的吧。再说，现在的你，对你那位背后大佬来说，已经是一枚废子，废子的下场是什么，你考虑过吗。”
她的话音像一块无形的石子，激入湖面中心。
霍沿的嚣张气焰似乎在一瞬间消失殆尽，他哑然着，心底冷气陡升。他当然清楚主人对无剩余价值的棋子会如何处置...可从踏上这条不归路刻起，他早就回不了头了。
“我知道你骨头硬，不肯透露你背后人的信息，可是别忘了，除了你，江姐也在我们手中，你能保证她就是个嘴严的？”
霍沿还是没有开口，但他看见陈阿九那张冰冷的脸上，突然仿佛融雪般，露出一个灵动的微笑，“跟我们回非生局，那儿会是你最后的堡垒，牢底坐穿总比挫骨扬灰强不是么。况且，你知道那么多秘密，被多少人视为眼中钉，怕你自己都数不过来吧。”
这是她给出的最后让步，霍沿知道，如果他不答应的话，身后那只冰原狼会毫不犹豫咬开他的咽管。
手上再无谈判筹码，霍沿像个败军之将，丧气地说，“我可以，带你们出去。不过你要保证，不把我打回「混沌临界」，我可以接受被生生世世关押在非生局监狱，可我，永远永远不想再回那里。” 回想到那片死灰火海，霍沿就忍不住打寒颤。
陈阿九又恢复了漠然的表情，以她的脾气，断然不会接受和凶手讨价还价。可眼下当务之急是离开这个魔窟。于是她清清嗓子，提高了音量，“这就得看你有多配合了。要是供出来的线索够多，非生局当然会从轻发落。”
虽然陈阿九从未见过霍沿，但通过他先前和周怀安对话的三言两语，便可揣摩他这人生前就是个绝对的利己主义者，只要能满足自身利益，哪怕做墙头草，两面三刀他也不会在乎。所以陈阿九有把握，他不会拒绝这个唯一活下去的机会。
***
一行六人，陈阿九打头。
她重新幻回人形，将承载顾美琪的碧水珠收回体内，银色长鞭盘于腰间。左肩伤口凝结的一圈褐色血痂，在衣衫的遮挡下形成一块独特的图案，仿佛是一枚勋章。
吴毛毛和霍沿并排跟在她身后，两根晶体冰锥分别夹在霍沿左右，牵制着他的动作。
“你紧张什么，只要老实引路，冰锥就不会刺穿你。” 吴毛毛离霍沿两个拳头远，她用刀把戳着霍沿的触手，示意他向前。
周怀安趴在李玄清宽厚的翅膀上，呼吸微弱且绵长，他的体温因为伤势而不断上升。苍白又布满伤痕的肌肤，让他整个人透出一股孱弱的破碎美感。
翘翘环走在李玄清四周，不时回头确认凶险。
或许他们所有精力都集中于前路，所以没人注意到，在他们脚下的黑色岩土深处，虚幻的雾气掩埋下，一道暗红色光芒一闪而过，然后又隐藏进雾气中...那一刹的跳动，宛若一根深红的静脉血管...
霍沿引他们走向溶洞深处，越往深处，路径越窄。沿途那些幽森的「亡灵之眼」在岩壁中隐约闪现，如鬼魅般窥探着他们。
“这溶洞究竟有多大。” 陈阿九顿下步伐，回身问到。
“我不知道...” 霍沿回答，看陈阿九摆明不相信的神情，只好无奈解释，“我真的不知道。溶洞的入口是在我办公室不假，可那也只是其中一个入口。这里到底通往何方，有几个出入口，我真不清楚啊。往常我都在医院地面活动，来这里也不过三两次，可每回来，都感觉这些溶洞在不断扩大，有时候，我都觉得这洞就像...就像一只在长大的...动物。”
陈阿九琢磨他说的话真假几分，转念一想，自己和周怀安是误打误撞从江姐娱乐公司通风口进入的，也许真如他所说，溶洞入口不止唯一。这么一来，地底掩藏的秘密似乎又多了些。
“那你为什么不带我们从你办公室的入口出去，要走这条路?”
“入口是单向的，只能进入，不能出去。主人是怕万一有天计划败露，入口被发现了，哪怕有人闯入洞中，也无法按原路返回，只能被困在洞里等死。”
“主人？” 陈阿九敏锐地捕捉到这两个字。
“啊...啊...我什么都没说...” 霍沿惊慌地瞥了眼暗处如呼吸般悄然潜伏的「亡灵之眼，求饶似地给陈阿九使了个眼色。
陈阿九顿时会意，转了话题，“还要走多远。”
“再往前走五百米就到了。” 他昂起一只触手，指向远处。
“知道了。”陈阿九也没再多说，比出前进的手势，率领众人继续前行。
时针走过半格，他们终于到了溶洞的尽头。
“这里是出口？” 吴毛毛仰面望去，眼前是一面高大的石壁。和之前的溶洞景观不同，这面石壁像是被静心打磨过的，不仅表面光滑平整，墙壁上还雕刻着古老又繁复的花样。
陈阿九走到石壁前，侧面细细瞧着雕刻的花纹样式。深浅不一的纹路似乎在她的记忆中出现过，可又太过久远，她一时竟想不起到底是在什么地方见过。
在她沉浸回想之际，霍沿的两只触手从腹部两侧延伸，朝石壁前伸去。
吴毛毛突然抵近冰锥，低声警告了句，“别想耍花招。”
“我...石壁上施了咒，需要验证才能出去。” 霍沿感受到冰锥近在咫尺的寒意，吞咽着口水，“都这时候了我骗你们干嘛，我也想出去啊。”
“嗯，他没说假话，岩壁花纹间确实流动着防御咒。毛毛，松开他吧。” 陈阿九退回一步，来到他们身边。
吴毛毛松动指尖，让冰锥远离几寸。
霍沿的触手仿佛一只游蛇，急速穿过空气，停在那堵巨大石壁上，然后他轻巧地在沿某一处花纹划动，若有似无地画出一个图案。
随他的动作结束，石壁开始发生变化，先是石壁内里流动出一阵黑色雾气，接着发出类似齿轮转动的摩擦声。一块花纹从中心裂开，像是被锯齿拉成了两半。裂缝开合，达到约两米的宽度，刚好够一个成年人进出。
裂缝中，似有一道光亮射出。
“你先进去。”陈阿九推了把霍沿。
霍沿嘴里不满地嘟囔了句，脚下却不敢停。甩动了身上头颅，由裂缝口穿入。
“看吧，是安全的。” 霍沿往前走了数十步，转身对岩壁外的陈阿九说。
陈阿九等了会，确认里头没有异常后，大步跨了进去。
裂缝虽够宽，但高度有限。李玄清生怕碰到晕睡的周怀安，侧身先让一只羽翼通过，再弯膝低头钻入。
“诶？原来石壁背后直通的是医院大厅啊。”他站直身体内，看见自己的烈焰羽翼从四周大大小小的镜子里折射而出。
“什么大厅？”陈阿九心中忽然腾起一种不详的预感。
“金斯利医院啊，我们进来的时候就是遇到的这个镜面迷宫。”
“不对...” 走在最后的翘翘瞳孔一下下收紧，“那些镜子不是...早被我们砸碎了么...”
“什么！你们把镜子砸了？！” 没等李玄清他们开口，霍沿带着恐惧的怒喝声传来。他牙齿打颤，哆嗦着嘴唇，像是失去了语言能力，再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空旷的大厅一时间陷入死寂，这种沉寂压迫着陈阿九的耳膜，让她的太阳穴发胀。
她跟随着霍沿如同死灰般的目光朝后方看去...
“咔” 裂缝猝然锁死！那道隐约的束型光芒也一同消失在寂静中...
黑暗仿佛从天而降，笼罩在他们头上，视线一片令人绝望的模糊。
“大家小心！” 陈阿九耳边接连响起刷刷声，她来不及辩清攻击方向，只能凭直觉翻身躲闪。“快围到我身后，李玄清，用火！防护矩阵，起！” 她掌心相对，一簇簇银色波光迸发，以她为圆心，逐渐形成一个巨大的悬浮圆球。李玄清迅速拔出弓弩，绕进防御矩阵，朝空中数箭齐发。
射出的箭羽接触到空气的刹那燃烧，火光爆烈，箭头化成展翅的火鸟扶摇直上！眼看火鸟扑向顶端，他们却又像撞击到了一块看不见的铁板！箭身噼啪炸开，仿佛绽放的烟花，火星四下坠落！
李玄清站在圆球内，瞪大了眼睛，“怎么会这样...你到底把我们带到了什么地方！”他的不解转为怒气，绷起另一根箭，瞄准霍沿咆哮到。
“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带的路是对的！要不是你们把镜子砸了，惊动了他，能成现在这样么...他...他一定是发现了，调换了出口！” 霍沿拼命缩起身子往防御矩阵内挤过去，生怕受到一点外界攻击。
“别嚷了，集中注意力！” 吴毛毛摁下李玄清的弓弩，环顾地面簌簌蔓延出的红色细线，“翘翘，帮我做出更多冰锥。”
翘翘配合地伏低前肢，狼尾高举，浑身毛发像钢针一样立起。她龇着牙，眼底密集地刮起风暴，随吴毛毛的一声令下，尾巴上喷射出近似鹅卵石大小的冰锥，齐齐刺向地面，被冰锥切断的细线如同静脉血管被隔开，鲜血流满一地...
与此同时，吴毛毛积攒灵力，双臂朝前一甩，两根冰链飞出，凿穿镜面，深深插入右边墙壁。她猛地发力，想要拉扯下墙皮，打通出口！可墙里仿佛蕴藏无限吸力！不仅在瞬间吞噬了冰链前端，更滋生出混有冰渣的长型血爪。
那双血爪的生长速度快到吴毛毛还没有意识危险正在逼近，血爪上类似吸盘一样的东西已经咬住冰链，反力拖动着她滑向墙面。
“啊！” 吴毛毛踉跄摔倒在地，半个身子都将要被拖出防御矩阵！她小臂被地面摩擦出条条血痕，更多的红色细线像是闻到了新鲜血味的蚂蟥，从四面八方扭曲着爬行聚集过来！
“快把锁链丢掉！” 李玄清大吼着扑上前抱紧吴毛毛的腰，谁知墙壁中的吸力如此之大！连他也抵不过，被一步步拖动滑向墙边。
吴毛毛第一时间就想到丢弃冰链，可被血手反噬的冰渣肆意衍生，早已冻住了她的手！冰链仿佛绞进了她的血肉，与她同生同死！
“来不及了，李玄清，快放手！不然我们俩都得死！” 吴毛毛挣扎开，余光中，翘翘为投射冰锥击破向她奔涌的红线已经耗费大量灵力，李玄清羽翼上承托的周怀安被颠簸倒地。而阿九，咬牙维持着防御矩阵，肩头伤口挣裂也无暇顾及。
她无力地合上眼睛，缓缓地说，“没关系的，李玄清，就放开我吧。”
“你说什么胡话！我死也...不会...放手的！” 李玄清眼底一片潮湿，他脚蹬地，用尽全身力气环住吴毛毛的腰。
防御结界被愕然撕扯开豁口，陈阿九吃力地发散灵力抵御新一轮攻击，霍沿瑟缩在矩阵角落，身上头颅嚎叫不断...
“李玄清，再这么下去，吴毛毛要被你扯成两半了！” 陈阿九瞄了眼墙壁，心里做出决定。
她不再弥补防御矩阵的破口，而是聚拢灵力在腰间银鞭。
“你要去哪？” 霍沿见防御矩阵破洞愈来愈大，不安地问道。
陈阿九没有搭理，她挥动银鞭缠上那双血爪，扭头对李玄清说，“保护好周怀安。” 然后头也不会地冲破矩阵，跳跃着挥拳打向镜面。
被击碎的镜片散落在地面，割破的伤口弥漫血腥。再次成为嗜血催化剂。
陈阿九捡起一块碎片，大喝一声，扎入血手！她周身爆发的灵力激荡起长发，银色光芒在空气中一圈圈震开涟漪！
血手上的吸盘受到强烈刺激，抖动着想要喷射粘液反击！陈阿九怎会给他们机会，她拔出碎片，以更高的高度狠命扎入，再偏转角度，硬生生割断血手！
像极限拉伸的弹簧突然被切段，李玄清和吴毛毛被强大的反作用力冲击着一同倒向防御矩阵。
残留下三分之二的血手，也被急速地打回墙内。
“防御矩阵撑不住了，李玄清，等我飞上半空，朝我身体射箭，听见了么！” 陈阿九站在碎片中，打开双臂，脚下升起翻涌不停的水汽。
“你说...什么？” 李玄清猜测到了她的计划，“不行，上面出不去的...你这么做...你...” 他不敢再说下去...
“必须向我射箭。反正我都活那么久了，你们还是小年轻呢。”陈阿九坚定地说着，从胸口掏出那颗淡紫色碧水珠，抛向翘翘，“翘翘，收好她，带顾美琪回去。你们也要平安地回去，万一我...记得让周怀安给我置办个像样的棺材...说好了，我要粉色的！”
她旋转着，四肢渐渐消失，两手，两脚变成硕大的龙爪，身体幻作龙尾，卷动潮湿气流。
“就是现在，射箭吧。”
吴毛毛无声的眼泪溢出，她背过脸，被冻僵硬的双手自责地瘫在地上。翘翘默默走来，依偎着她，用湿润的鼻头蹭着她的泪。
这是李玄清一生中最艰难的一次射箭，他手头握住的弓弩像坠有万斤重的秤砣，迟迟不忍拉开。直到陈阿九再次命令，他紧咬后槽牙，狠心放出了箭...
数把火羽被银龙包裹，陈阿九用龙身和箭身纠缠，如同一颗炸药点燃，火球直窜云霄！
“轰隆隆...”
爆炸声响震破了所有镜子，地动山摇，火石飞溅！大厅屋顶被炸翻，一束束光亮真实地照到他们的脸上。
天...终于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