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不为例

    约莫有几百年,再无人称呼陈她为掌柜的,陈阿九听到这个久违的称谓,恍惚一霎。

    远处黑袍翻动,领口高立绣一圈金丝暗纹,那人身形高瘦,背脊挺拔立如竹。一手端在胸前,一手背于腰后。

    恬淡寡欲的檀香味蔓延。

    “周...怀....安?”

    陈阿九迟疑地念出那个久远的名字,她不确定眼前人是敌是友。

    待对方缓步走入光里,陈阿九看清他熟悉的容颜和眼角的泪痣,舒了口气。

    “哈,还真是你。我就说...能拦住我的人没几个。”

    “嗯,是我。”

    “诶,瞧惯了你光头的样子,突然有了头发,我还真不适应。”

    陈阿九没说错,她和周怀安打照面的次数不多,他生前又总是一副得道高僧模样,批一席袈裟,手握佛珠,满腹经文,天天忧国忧民,心系黎明苍生的,无聊得很。

    今天这身装扮陈阿九还是头回见,她好奇地踮脚去瞧他郁郁葱葱的黑发,周怀安高她大半个头,她再努力也只够得着他的下颌高度。

    “你不是死了吗?怎么现在又活过来了?” 陈阿九放弃研究他的头发,八卦起另一个问题。

    “...”  周怀安愣住,“我的「灵」尚存,师傅替我找回,并帮我重塑了肉身。” 他尽量简短回答。

    “喔,我懂,就跟太乙真人给哪吒捏了个莲藕团子那样嘛。”

    “...你这么理解...也行...”

    “那你...为什么出现在这?不会是要替这群坏种出头,和我打一架吧?”

    陈阿九跳过寒暄阶段,直奔重点。她虽然知道以周怀安的秉性绝不可能行邪恶之事,但也确实诧异他会出现在这里。

    “我是想提醒你,不能在人间擅用法术,更不可攻击人类,你的行为已经违背了《非人类治安管理条例》。”

    周怀安背手而立,掷地有声。

    他一本正经的样子不禁让陈阿九回想起那年杏花微雨,她往汾酒兑水出售时,也是被他逮了个正着。

    “掌柜的,酒醉虽伤人,但也不可缺斤少两,砸了店招牌。”

    桃花树下,他站在酒缸边,定定地看着她,滴酒未沾却脸烧红云,花落袈裟面。

    他扣住陈阿九手腕,心如擂鼓,直至逼着她许诺再不往酒里注水后方才离开。

    陈阿九扔下杓斗,满心气愤。

    「这光头!自己不喝酒还管那么宽!我不兑点水,哪能卖那么便宜啊!你当大漠运水容易么!」

    话虽如此,却怨自己技不如人,法力修为皆低他一层,才不得不委曲求全。

    前尘往事如天边惊雷乍现,激起陈阿九心内郁结,她没好气地说。

    “周怀安,你多管闲事的毛病能改改么?刚才他们打我的时候怎么没见你仗义执言啊?我现在这叫正当防卫知道么,再说,我可不是因为私人恩怨,不怕让你知道,我是为非安局工作的!往大了说,这是....秉公执法!”

    陈阿九扣上官方身份,有理有据,字正腔圆。

    “你妨碍我执法的事我就不和你计较了,现在命令你立刻离开,不然附近可是有我执勤同事,等会他们发现,你可就别想走了。”

    周怀安躬身,檀香味更近一步,“哦?那请问,掌柜的是秉了谁的公呢?”

    “你没听我说嘛?非人类生存安全局。” 陈阿九一字一句说清全称,“而且,我是他们特地派中间人请回来的。”

    周怀安瞧见陈阿九趾高气昂的做派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忍俊不禁,他轻咳两声,止住笑意。

    “你所说的中间人,莫非姓王?”

    “是啊!” 陈阿九这会察觉出异样,“等等,你怎么知道的?”

    “王叔,是我让他去找你的。” 周怀安似守株待兔的猎人,不疾不徐揭开迷底。

    “包括安排你来此地。”

    “...”

    陈阿九呼吸一滞,再迟钝也明白了他话的含义。

    她正应了那句老话「聪明反被聪明误」,后悔当初怎么就没多向老王打听一句新调来的局长到底是谁!

    这下好了,直直撞上枪口。

    遥想自己两分钟前还夸夸其谈,陈阿九一阵心虚。她大脑飞速转动,思考如何往回找补。

    “其实,我...确实是在执法,就是还没来得及和你们汇报。” 她指着瘫软倒地的花臂男和丁雨霏,

    “据我调查,这两个人在学校里胡作非为,霸凌同学,恶贯满盈!我是...想给他们一点小惩罚,帮他们改邪归正。”

    “惩罚就是从楼上扔下去?”

    “那...那当然不是!非人类法律法规我懂的!这点法律意识我还是有...我就吓唬吓唬他们...你不知道,他们坏的呀啧啧啧...”

    “陈碧珠。”

    周怀安第一次喊出她的大名。声音温润,话不重,陈阿九却听出他语气严肃。

    “你必须要清楚,人类之间的事情我们无权干预,他们有他们的生存法则。你不能妄图用以暴制暴的方式去解决。

    “说得轻巧,不打回去,请问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 她反问, “你看看这些霸凌者,和他们讲道理有用?他们心里会有悔意?他们就是仗着自己未成年身份才有恃无恐,即便做了坏事,也根本不会受到应有的惩罚,还容易以年纪小不懂事为理由被包庇。可那些受害人呢?他们要怎么办?”

    陈阿九不是为自己行为辩解,她知道周怀安是对的,诉诸武力不可能杜绝校园霸凌的现象,可如若连反抗都做不到,只会让霸凌行径变本加厉。

    “凡人畏果,菩萨畏因。他们的霸凌是表面的果,而背后教育的缺失,家长的纵容,老师监管的疏忽才是因。倘若单单解决表面,谁能保证不会有下一个丁雨菲的出现呢。”

    “开化渡人,是你们佛家做的事,我又没那么高尚。再说,要是人人都视而不见,冷漠自保,岂不是助纣为虐。”

    陈阿九不再直面周怀安,她转过身攀着栏杆。

    周怀安沉吟走向陈阿九身边,与她并肩。“话虽如此,总归还是要用更妥善的解决办法。眼下当务之急是要捉住案犯,你这么冒然使用法力,万一惊动凶手,不仅会让郑小亮陷入危险,更是让整个学校都有风险。”

    “所以你是因为,不信任我,才亲自来这盯着的?” 陈阿九不满,“这么看来,那天在天台出手的人也是你吧。既然局长大人都亲自出马了,还安排我来做什么!”

    陈阿九越想越气,自己在这儿吃不好睡不饱,还要忍受无聊冗长的课堂。这人倒好,悄无声息躲在暗中观察,自己耍的小把戏全被他看在眼里,他还乐得自在。

    “我不是...” 周怀安扶额,思考如何组织语言。他从南疆安定虫族迁居后片刻不歇赶来这里,只是想助她一臂之力。

    不过数秒,骨节分明的手指放下,周怀安迎上陈阿九带着恼意的眼神,“你误会了,我没有不信任你,否则也不会让王叔去找你。只是这次案件非同小可,凶手法力高强,这你也清楚,我是担心...你一人应付不来。”

    他说得平静而磊落,叫陈阿九找不出破绽。

    可她心里还堵着气,嘴上话也硬了三分,“笑话,这么多年,打得过我的能有几个?!你瞧好吧,我不但能把凶手捉回来,学校里的破烂事我也管定了!”

    “但不能采用暴力。”

    “行!”

    陈阿九信誓旦旦,不容有疑的神态像个策马挥剑的女将,即使穿着的是松垮校服,却拦不住鲜衣怒马的飒气。

    真是奇怪,在和她相遇前,周怀安设想过无数场景,可没有一种是像现在这样荒诞。

    他们在学校的天台,与两个陌生人共处,头顶星云遍布。

    距离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已过两万七千多个日夜。

    昼夜交替,四季更迭。

    但仿佛分离只是在昨天,她还是她,她还是那个炽烈的陈碧珠。

    一颗星划过云端,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

    陈阿九突然欣喜回眸,“周局长!”

    “嗯?” 周怀安望向她深海般的瞳仁。

    “治安管理条例规定的是不能攻击人类,没写明...不能改变他们吧。” 她的目光灼灼,像一束光穿透过深蓝海水。

    “你是想?”

    “天干物燥,是时候,下一场雨了。”

    **

    百叶窗折射的光影,洒满枕头。

    郑小亮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有噼啪雨滴敲打竹林,有蜻蜓停留荷尖,他泛舟湖上仿佛置身仙境,虚虚实实。

    梦里怡然自得,醒后浑身清爽。

    “早呀!郑小亮。” 陈阿九元气满满地走来和他打招呼,“昨晚睡得好吗?”

    “早,挺好的,睡得很熟,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下的雨。”

    陈阿九自然地走到座位,拉开书包,“天气热,下下雨也挺好的。”

    “是啊,雨下得可大了,好像还打雷来着。” 韩均拉开板凳,也加入他们的对话。

    “是吗?我完全没印象...一觉睡到天亮。” 郑小亮说。

    “你别说,昨个儿我也是睡得打呼,今早醒来一看,电脑都没关机。真是怪了,我竟然游戏打到一半,趴桌子上就睡过去了。” 韩均探身勾过郑小亮肩头,好声求道,“作业快借我抄抄,我睡太早,数学就写了一个解,被刘一手发现就死定了。”

    郑小亮见怪不怪,平日韩均熬夜打游戏也不会做几道题,他大方地掏出习题册共享。“最后一道大题我也没解出来,你空着吧,那题太难了。”

    “行,我就随便抄抄,就我这水平要是全做完了,刘一手也不会信。” 韩均左手翻页,右手奋笔疾书,赶着早操广播前奏抄完最后一个等式。

    下过雨后的泥土湿润,青草香气围绕整个操场。

    教导主任声情并茂地宣讲,一再强调周五采访的重要性,叮嘱各个班级做好准备工作。

    教师子女遭遇意外,在校生舍命相救,这么一副其乐融融,反映真善美的事件要是报道出去,还愁来年招不到生么。

    一想到曝光能带来生源,教导主任便更加卖力。哪怕讲到口干舌燥,白色唾液挤出嘴角也不停歇。

    话筒电流声刺刺拉拉,吵得陈阿九心烦。她拽起衣领扇风,不耐烦地吐槽,“那个大肚子主任有完没完...别人做的好事倒是给他得了便宜。”

    陈阿九无所事事地东张西望,发现大多数同学和她一样,听着废话还要强打精神。

    侧目的瞬间和一双猫眼对上,猫眼失去令人生厌的傲气骄纵,取而代之的是怯懦柔弱。

    视线交汇,对方胆怯地闪躲,低下头不敢再看。

    陈阿九对丁雨霏由嚣张跋扈转为低眉顺眼的态度改变满意极了,不枉她四处奔走,忙了个通宵。

    昨夜说完自己的计划后,周怀安破天荒地没有提反对意见,甚至主动出面联络非人类气象管理局,多番交涉说服他们同意临时降雨。

    另一边,半夜接到局长指令的管理中心主任一骨碌从床上爬起,组织「制梦兽」全体组员,加班加点制作出一万颗「美梦重叠气泡」,通过将气泡射入大气层降雨的方式,以空气为介质,进入人类梦境,覆盖重叠深层记忆。

    「美梦重叠气泡」因为可以清除糟糕记忆,覆盖美妙记忆,一般只在跨年夜才批量使用。

    库房存货没那么多,大家伙紧赶慢赶才终于在日出前将足量的气泡射入云层。

    美梦化作细雨,黑夜终将褪去。

    医院病房里的周莹莹不会留存被欺负的记忆阴影,教室里的祝筱蝶不会留存被恐吓的惴惴不安,她们可以毫无顾虑地仰头欣赏天边彩虹倾泻。

    至于丁雨霏以及她那些同伙嘛,陈阿九怎么会舍得让他们享用这种好东西。

    她趁没人注意,用自己的「碧水珠」混入「美梦重叠气泡」,再施以「摄魂咒」。

    混合后的气泡重力增加,随咒语指定精准落入他们的记忆。

    普通人是美好记忆重叠,而他们的记忆中却被覆盖了更多的糟糕事件。

    在重叠后的记忆中,他们会以被霸凌者的视角去体验自己曾经的恶。

    那些恐惧,惊慌和难过等负面情绪也会被成倍放大。

    虽然这过程耗费了陈阿九好些「碧水珠」,不过比起能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碧水珠」花得也算物有所值。

    冗长无趣的晨会终于结束,人群涌动如蜂蚁。

    陈阿九随人流回班,齐晨正在收作业,韩均顾不上他催促,两手并用在习题册上连好辅助线。

    陈阿九不慌不忙,老王大清早就把做完的作业送来。

    她不费力地从书包抽出端正的写有她名字的练习册。

    忽然间,一张折叠过的白纸自书本间掉落,轻薄得像一片羽毛。

    陈阿九好奇地打开,白纸无皱褶,淡墨残留。

    上面只留有四个字,

    「下不为例」。

    笔锋猷劲,行云流水。

    这笔迹不是出自周怀安之手,还能有谁...

    陈阿九紧捏白纸,一股无名火从心底窜出,“奶奶的...又被他发现了!”

    *

    落雨洗净污浊,在不起眼的墙根边,雨后积水湍急地流入管道。

    老旧漆损的下水口黝黑不见底,像一只张开的临渊深口,等待吞噬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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