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A口出来，走上五百米，再左转，顺着巷口，数到第六家。

    「好又多」杂货铺的招牌高高悬着，门前三级台阶，右侧摆一盆万年青。

    铺子门窄，纵深却长。高矮不一的货架上整齐摆放着数十种杂货，香烟，调料，洗衣粉，锅碗瓢盆，应有尽有。

    “要买什么...” 架子后探出个脑袋，那脑袋锃亮，没有一丝褶皱。脑袋下是个老头样貌的圆脸盘，他身穿背心，脚踩拖鞋，摇着蒲扇对老王发问。

    “两包玉溪，一瓶醋，半卷羊皮，三两饺子。”老王驾轻就熟地对答。

    “ 饺子得现包，你去后厨等着。”

    “好嘞，谢谢老板。”

    通行密码对上了，老头儿摇着蒲扇，悄无声息地又隐回货架后头。

    老王带着陈阿九，一前一后，弓着身子，缓慢穿过一段狭窄昏暗的过道，过道的尽头，视线豁然开朗。参天树林间，一池泉水清澈见底，池中水波荡漾，倒映出一副金边白塔画卷。

    白塔形如春笋，瘦消挺拔，塔尖耸立在层层云雾里，似隐似现。

    若是在外头看着，你是绝不会想到，这儿，便是聚集了全宁市妖魔鬼怪的--非人类安全生存局。

    陈阿九回想自己上次来非生局还是五十年前。

    那年，她店铺的营业执照到期，得去市场监督管理部更新。

    接待她的前台是棵小灵芝精，菌盖粉嫩，小柄纤细，刚幻化成人形不久，行为举止都透着天真活泼。

    五十年不见，一晃她都成了三个孢子的妈，人圆润了一圈，气色红润，娴熟稳重地安排她在来访人员名单上登记。

    时间对于不同物种的意义不尽相同，对于人类，五十年即是半生光景，可对于非人类，时间的跨度微小，五十年，沧海桑田，也不过弹指一挥间。

    自上古时期，天地间，神佛仙兽妖魔鬼人共存，彼此为界，轻易不可越界干涉其他物种生活。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为维护万物和平，规范非人类生存行为，全球非人类联合会特别设立非生局，服务非人类族群在人类世界生活，并制定相关法律法规，对不同族群进行保护与约束。

    非生局一至五层是办/证/中/心，用以登记办理人类世界所需要的各类证件。六至十五层，为管制中心，负责监控管理各族群的日常行为，十六层往上，即是调查中心。

    老王和陈阿九要去的，就是非人类特殊案件调查科。

    科室设在16楼西南角，专门处理其他族群针对人类的攻击事件。

    之所以称为特殊案件 ，是因为不同于其他族群彼此清晰对方的存在。

    全体非人类都需要遵守对人类保持隐藏真实身份的约定条例，因此，处理这类案件时，既要做到小心谨慎，又要快速捉拿疑犯，有时，就不得不需要「中间人」出面，维持人类和非人类之间的沟通衔接。

    没错，如你所料，老王，王长军，就是第21代「中间人」。

    说起老王，谁不夸一句靠谱。

    他一辈子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在基层干了三十年民警。

    退休后闲不住，又自愿申请回所里档案室帮忙。

    本以为能安享晚年，谁料五年前接孙子放学的途中，遭遇车祸。

    人是救回来了，随之而来的，还有能看见非人类的「透视」异能。

    说实话，当初车祸没给他造成多大伤害，可病床上躺着，忽然看见输液的护士白大褂里甩着一条三尺多长的毛绒尾巴的那一刻，老王魂飞了半寸。

    后来，哪怕他终于接受这世界上存在形形色色的非人类，也还是在收到非生局外聘offer时犹豫不决。

    最后还是老局长出面，用一套大道至简的「保护世界，守卫和平」鸡汤说辞，成功感化了他。

    前几年一向太平，从未有过连环命案。

    可近年瘟疫四起，天地动荡，恶灵横行，危害人间。

    凶案一出震动非生局，老王临危受命，不敢有丝毫怠慢。

    他和陈阿九到时，已快六点，正值昼夜班交接，非生局大厅一片热闹。

    从三楼往下，白色绵长的钢索倒吊着四个蜘蛛怪，他们分别占据东南西北四角，构成矩阵。袖口间喷射出密密麻麻的蜘蛛丝，相互拉伸扯成网状。再腾出一只触角，沾取绑在胯上小桶里的金漆，细细刷过每一缕丝线后，往大厅墙壁上安去。

    陈阿九看着，用胳膊肘捅了捅老王，问。“怎么回事？”

    “哦，前两天，狼人□□，把大厅砸了个稀巴烂，墙被他们挠秃了皮，维修部在重新粉刷呢。”

    老王转过拐角，停在电梯间前。

    “害，这些狼人怎么还这样啊，都进化了几百年，脾气还这么暴躁，被吸血鬼一激就干傻事。”

    “没办法，兽性太强，又赶上月圆之夜，要不是新局长出马，都镇不住。”

    “你们换了新局长？” 陈阿九好奇。

    “对，老局长上个月退休后，特地委派新局长任职，他最近去南部出差，处理虫族的事，等后面，你会见到他的。”

    陈阿九还想继续提问，电梯到达声打断了她。

    进了电梯，陈阿九发现，这电梯按键除了楼层选项外，还有四个速度档位，超高速，快速，匀速，以及慢慢速。

    “慢慢速？怎么还多了这设置？” 她回过头问老王。

    “上次，东方龟的族长前来开非人类代表大会，和幽灵部部长乘坐同一部电梯....电梯3秒到顶，族长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整个龟壳憋到青紫...吃了半瓶速效救心丸才缓过来。打那以后，设计部就特地增加了速度档位，方便大家使用...”

    “啊？那也真是难为他老人家了，东方龟比我还要大四百岁呢，哎呦呦，你说这幽灵也是，出门从来不带脑子...”

    陈阿九一聊八卦就来了劲头，絮絮叨叨又和老王说起几百年前的事。

    老王有一搭没一搭地听，脚下生风，终于在她讲到盘古开天辟地那个年代时，赶到办公室。

    “这些是案件调查资料。”老王打开办公桌抽屉，取出一摞文件。

    陈阿九幼时即厌学，天生的见字犯困，

    看她对那叠厚厚的牛皮纸避之不及，老王只好挑重点念于她听。

    “第一名受害者，男，54岁，神经外科主任，案发时间在去年12月15日，晚10点至12点间，案发地在受害人家中浴缸内。经现场勘查，浴室无强行进入痕迹，死者无外伤，内脏未损，人类法医鉴定为自然死亡。”

    “第二名受害者，女性，42岁，环卫清洁工，死亡时间在今年2月20日，晚11点-凌晨1点之间，同样的，案发地在受害人家中，经鉴定，为正常死亡。”

    老王翻到新的一页，摊在陈碧珠面前，手指戳点报告栏信息。

    “这是最新的受害者，男性，年龄是30岁，公司职员，单身，两天前，被合租室友发现，死于卧床，死亡时间为凌晨3点左右。”

    “也是正常死亡？”陈阿九问。

    “是的。三名死者性别，年龄，身份各异，也无任何社会关系往来。”

    “那照这么说，他们都是在半夜，未受伤害地正常死亡，你们如何定是非人类攻击造成的呢？难道就凭那块腐朽的鳞片？这证据也太不充分了吧...没准他们仨就是睡着睡着...就去世了呢...”陈阿九曲起膝盖，右手在小腿肚上捶着，心想自己不会是白跑了一趟。

    “你随我来就知道了。”

    老王也没多说，径直走到一排资料柜前，隔着玻璃门，将手掌贴紧，默念一串时间数字。

    “站稳。”老王叮嘱一句。

    陈阿九还没看清他手掌处金色波纹闪过，就感觉脚下传来震动，地砖像海浪一般自两旁向中心起伏汹涌。她立刻扶住桌角借力，脚尖点地，腾空跃起，碎花衣摆绽放，脚下风浪不停。

    顷刻间，空气凝固，时钟停摆，整个空间360度旋转，屋内景象交替变换，走马灯似地在她眼前闪现。

    下一秒，风平浪静，一切又恢复正常。

    陈阿九控制重力，放慢速度，像一颗鸢尾花，轻盈地落于地面。

    “行啊，陈阿九，老当益壮嘛。” 老王拍手打趣着，经此一幕，他大概知道局长一定要找她来的原因了。

    特殊案件调查科为了保护受害人尸体和案发现场不受损害，当初专门请烛龙与帝江两脉后人联合制作「时空覆盖」装置，其触发点是「中间人」的掌纹识别。

    一旦触发成功，就可以在瞬间将现在所处空间覆盖为原案发现场。

    然而在进行「时空覆盖」的过程中，任何非人类的动作速度和法力能量都会受限，通常情况下，第一次经历「时空覆盖」的非人类，在无防备状态下会重心不稳，摔倒在地。

    能做到陈阿九这样反应的，少之又少。

    老王倒是真对这个小老太太有些刮目相看了。

    陈阿九没察觉老王的内心活动，弯腰拍打裤腿上的灰，再重新拢好头发，调整眼镜位置。

    然后走向同那天夜里一样的单人床。

    和报告得出的结论一致，床上的男人毛发未损，且表情平静，任谁看也是一副不幸在睡梦中去世的模样。

    可当陈阿九俯身贴近他的脸颊时，事情出现了变化。

    她闭上眼睛，默念「摄魂咒」，意念化作一团烟，在空中打转，然后钻进床上人的体内探寻，试图找到更多线索。

    可惜，陈阿九的意念在那副空空荡荡的躯壳里碰了壁。

    “哦哟，原来「灵」被吃了呀。” 她有些意外地直起后背。

    世间万物，皆凭灵而生，如果灵被吞噬，即使躯壳无损，也无办法存活于世。

    相反，若是「壳」亡，而灵存，只要能找到合适的容器重新存放「灵」，便可以再次复生。

    “怪不得，你们会认定他是被攻击了，其他两个也是这情况？”

    “嗯，你知道「阴间使者」吧。” 老王踱步上前，他欣喜陈阿九这么快就发现了受害者情况，于是将案件从头道出。

    “知道啊，他们不是隶属于「地府管事局」嘛。”

    “是的，那也是我们兄弟单位，第一次案发就是他们发现的。当时值班的「阴间使者」接到死亡讯号，去现场引渡亡灵时，就发现受害人的「灵」已经被取走，只剩下皮囊。所以通知我们进行调查。然而疑犯极其狡猾，没有留下任何线索，我们的调查也毫无头绪。两个月后，凶手再次作案，手法如出一辙。”

    陈阿九托腮，指腹在下巴摩擦。　“看来，这个怪物非同寻常啊。第一，能够在人类意识尚存的同时，钻进躯壳，直接摄取「灵」，这种念力不是普通非人类能做到的。第二，一般对人类的攻击，大多饮其血，食其肉，不论再小心也会在表皮留下痕迹。这怪物倒是特别，不伤人，只吃「灵」....普通人的「灵」吃了有什么用？又不能延年益寿咯。除非...”

    “除非什么？” 老王不解。

    陈阿九没有立刻下结论，她眼波闪动，响亮地打了个响指，接着指尖闪出碧绿的微光。她两指并拢，聚集光芒，沿着床上男人的额头一路往下。

    终于，绿光汇聚在男人的左侧第二根肋骨处，那里有一块不起眼的十字印记，在黑暗中，如萤火闪烁。

    “哈，找到了。”

    “这是什么？”

    老王凑近观察，这块印记在之前调查不曾被发现。

    “这是「神的印记」，被「神」标记过的人，意味着内心纯净，通俗点来说，就是每做一次善事，就会被神选中，进行标记。有这种印记的人也会被神护佑。同时，标记颜色越深，意味着他的「灵」也就越干净。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其他两名受害者身上也会有。” 陈阿九熄灭指尖微光。

    为了验证她猜想正确，她让老王先后覆盖前两次的案发现场。

    果不其然，受害人的身上不同部位都留有「神的印记」。

    “不可思议！我们先前仔仔细细地把这三具尸体都检验过的...从没有看到这块印记，你是怎么发现的？” 老王惊叹陈阿九才来这么一会功夫，竟然能找到新的线索。

    “你们找不到正常，这种印记，只有具备神力者，才能感应到。” 陈阿九双手抱胸，捻着老花眼镜的金丝链子，继续分析：

    “我刚才就在想，冒这么大风险，如果只为了吞噬普通的「灵」，也太不值当了。这怪物一定是被逼到绝境才会铤而走险。还记得给我看的那块腐烂鳞片嘛？如果这块鳞片来自凶手，说明他正在腐化，有可能中了毒，或是受了诅咒...不管是什么原因吧，他都命不久矣，要想续命，只有一个办法...”

    “吞噬干净的「灵」？” 老王按照她的逻辑，说出答案。

    “哟，你脑袋还蛮灵光的嘛。” 陈阿九眼底狡黠。“吃了纯净的「灵」，可以净化他自己躯壳内的污秽，用你们人类的话来说，就是排毒。按报告显示的案发时间来算....他每两个月就得吃一次灵来延续生命。”

    “也就是说，我们必须得赶在凶手之前，找到下一个被标记的人，这样才能防止命案发生。” 老王沉吟。

    “对....不过，还有一个重点，你们忽略了，你有想过凶手是如何挑选目标的呢？”

    陈阿九拉着老王脱离案发现场，回到调查科办公室，拨开桌面上堆放的文件，找出其中一页。

    指尖划过，纸张上的字迹跃然于空，飘浮在老王面前。

    “第一名受害者，男，54岁...第二名受害者...42岁...第三名....” 老王读着读着，豁然开朗，一拍脑门。“啊！三名受害者年龄差12岁，正好一轮！”

    “嗯，那怪物应该是按照同属相生人来选择攻击对象的。所以...等等我算下...下一个受害者的年纪是...十八岁。你们派些人顺着这个方向查，就能锁定目标了。”

    “好，我这就去和局长汇报！组织人手。”

    老王一五一十地将案件进展告知局长，原先停滞不前的案件总算柳暗花明，他喜出望外，鼻尖因为兴奋沁出汗珠，面上也浮起红晕。

    “陈阿九，真没看出来，你有点儿东西啊。” 老王挂了电话，由衷地称赞。

    起初他还疑惑，新局长为何费这么大功夫，手把手教他怎么威逼利诱陈阿九配合查案。宁愿拨出四分之一的办案经费许诺她店铺补贴，也要请她出马。

    经过这番共事，他才恍然，这案子要是没她，指不定还要耽搁多久。

    陈阿九像是听惯了恭维话似的，摆摆手，随意挥动衣袖，远处躺椅就瞬移到跟前。

    她悠闲躺下，一手搭在椅背上，颇为洒脱地说：

    “害，这算什么....你是不知道我年轻那会儿....五百年前，我在边塞大漠开一间酒馆，那时候，无论是天上的仙，地上的妖，还是游魂的鬼，谁不尊称我一声陈掌柜。”

    “可是，我还有个问题...你，不是海妖么？怎么会有神力？” 老王犹豫后还是问了出来，他分明记得陈碧珠档案属性分类是深海龙妖。

    “唔...这个嘛...就说来话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