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桂影斑驳，疏星断月。
雁南书在教室坐着，唰唰写着桌面上的作业。
教室里早已空无一人，前两排的灯已经关上，只开着她这一排的。
教室外的走廊，巡逻的保安举着手电筒一个教室一个教室地查看。
腰间的钥匙因走路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雁南书听到动静放下笔，抬头看了眼教室前的大屏。
20：30
她抬手揉了揉脖子，收拾了下桌面，打算起身。
保安到高二（三）班时，关了手电，轻敲了下教室门。
“到点了，快回家吧。”
雁南书冲他点点头，“好，谢谢叔叔。”
国际高中，就连保安都不是上了年纪的大爷。
雁南书进门的时候，楼慕南正在客厅开着电视，电视的声音不大，几乎静音，也不知道他在看些什么，只看画面，不听声音么？
换了鞋，她吧嗒一声关上门。
沙发上的人动了动，扭头看她。
雁南书直起身，避开他的视线，耷拉着脑袋往二楼走去。
楼慕南靠在沙发上，一手搭在沙发上大喇喇地坐着，看着她的背影，深蓝白格裙在膝盖上面，她身上还套了一个外套，堪堪遮到屁股底下，裙边在外套下露出。
“雁南书，”他稳着语调，喊她的名字。
女生像没听见，握着书包带继续往前走。
他望着她的身形，舌头顶了顶牙齿。
她是真不把他当人，次次忽略他，不理。
“把我微信加上。”
他那吊儿郎当的语气消失，竟然有些严肃急厉。
他起身，长腿跨了两步就来到她跟前。
少年已经换下校服，一身家居服，脱下高扣的衬衫，衣领变大，露出他的脖子以及锁骨。
他过来时，一阵淡淡的皮革香味将她包裹。
他应该是刚洗了澡。
她讨厌这个味道，身体下意识做出反应，她往后退了一步，皱了皱鼻子。
雁南书抬头怒目看向他，“凭——”
他打断她，抛出一句话，“你说凭什么？”
一字一句，让她原本嚣张不耐的表情顿住。
是啊，凭什么，她住在他的家里，她有什么资格。
没等她反应，书包侧兜里的手机就到了他手上。
他抬手在她眼前一晃，解了锁，然后垂头摆弄着。
雁南书原本微怔的表情顺着往下看过去。
他手指修长，点开微信，通过了那条好友验证，然后又打开联系人，把他拉出黑名单。
一气呵成。
刚洗过的头发垂下，遮住了他的眼眸。
他抬起头后，雁南书才看清他此刻的神情，他眼皮下压，盯着她的眼睛，“后天我爸回来，姐、姐。”语气不羁又散漫，最后两个字他说的极慢，在嘴里滚了一圈才慢悠悠吐出来。
随后头一歪，头发顺着动作趴向一边。拇指与食指夹着手机，递给她。
楼叔叔回来，那她爸爸也要回来了。
她已经两个月没有见他，而这两个月里，她见证了眼前这个家境好教养好的少年，是个怎样的疯子。
她收回视线垂下头，抬起手捏着手机的另一侧。
往回抽，没抽动。
雁南书皱着眉看向他，“松手。”
“别再删我了呗”他又加了点劲，贴着手机的皮肤因用力泛白，他笑的温和，眨了眨眼睛，继而说道，“有话好商量。”
“我和你，没什么好商量的。”她杏眼睁大，自以为的威慑落在少年眼里变成了发怒的炸毛小猫。
他看着她笑出声，收回捏着手机的手，抵在嘴边盖住扩大的嘴角。
雁南书借力拿回手机，就看到他那莫名其妙的笑。
真是有病。
她白他一眼，扭身走上楼梯，上了几阶台阶，她又回头看向他。
楼慕南笑的直抖的肩膀停住，注视着她。
她冲他挑挑眉，嘴角一勾便开口张合，“楼慕南，有疯病就抓紧去看医生，而不是在这里发癫。”
说完潇洒地甩了马尾，嗒嗒嗒上楼。
楼慕南原本停止抖动的肩膀这下抖的更厉害。
笑容慢慢停下，他眼里已经笑的浮上了薄薄雾气。
他抬手摸向她刚刚拂过的楼梯把手。
她喊他的名字很好听。
疯，还不是因为你，小没良心的。
他敛了笑容，摆弄起手里的手机。
雁南书已经静静地躺在了他的对话框，他点进去，手指噼里啪啦敲着。
【后天下午早点回来，他们明天下午回。】
不出意外，她不会回他。
他返回聊天页面，两个红点静静躺在消息框里。
他点开上面那个。
【少爷，雁小姐已经到家了。】
【今天辛苦你了杨叔，明天不用跟。】他去跟。
今天有事，所以他没去。
又返回，点开下面那条。
【少爷，自行车还修吗？】
【不修了】
他没有停顿，敲上字，点了发送。
她想走着，那就走着呗。
和她一起走走，挺好的。
雁南书回到卧室，静静地坐在书桌前，房间低奢不失华丽，胳膊低下压着的是半透明琥珀质感的降香黄檀，微风吹过窗帘拂过她胳膊的是丝滑柔软的布料。
而这一切，和她都没有任何关系。
【爸爸，你后天回来吗？】她打下这行字，犹豫着要不要按下发送键。
她和爸爸的聊天还停留在两个月前，她爸爸发消息给她。
【粲粲，在楼叔叔家听话，你楼叔叔家的少爷也很有涵养，尽量别给人家添麻烦。】
她是怎么回的呢？
她回【我知道爸爸，楼叔叔家的儿子人很好，我会好好听话的。】
现在看来，真是个笑话。
她紧紧闭了闭眼，按下了发送键。
第一次见到楼慕南，是什么时候呢？
她好像都不用费力回忆，就能想起，因为，他实在是太耀眼。
高一结束，她终于不用再被寄养在姑姑家，爸爸打电话告诉她，他一直工作的那家主顾，见他工作认真，并且也勤勤恳恳干了好几年。
听了他们家的情况后，打算资助她去京市上学，这样，她也终于可以和爸爸近一点。
从她记事起，她爸好像就一直主要在京市工作，但因为要给人家做司机，所以去向也不定。
那天，她开开心心地收拾完自己的东西，去找她爸爸。
她爸爸开的是那家主人的车，漆黑发亮的车身，一看就价值不菲，她在莲都这个小地方，从没见过。
她爸爸下车，接过她手里的行李箱，放在后备箱。
然后告诉她，主顾家的少爷来莲都有事，在车的后座坐着，让她上车后不要乱说话，要懂礼貌。
她乖巧地点头应下。
打开车门就看到一张棱角分明的侧脸。
他一手撑着下巴，看向车窗外，神色淡淡。
听见动静，他扭头过来，笑着冲她点点头，温润有礼的天之骄子的姿态。
莫名的，她感到局促，浑身不自在。
“你好。”音色清润纯正，似一阵清风拂过。
“您好。”她冲他点点头，声音动作都充满尊敬。
她站在车外，不敢上去。
爸爸催她，“粲粲，快上车。”
她急忙俯身钻进车里。
车子发动，因着有他在，爸爸也没跟她闲聊。
“你叫粲粲？”
她微怔，“我叫雁南书。”
“那粲粲是？”
“那是我的小名。”她温声回答。
男生重新戴上了耳机，他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打着手机屏幕，又撑起胳膊，看向窗外。
车窗外的景色倒退，她终于，离开了那个地方，离开了姑姑家。
“粲粲，爸爸要跟着楼总要各处跑，可能没办法照顾你。楼总跟爸爸商量，你先住在小楼少爷住的那片学区房可以吗？”
她低头看着衣角的眼神轻颤，动了动唇，没忍住说，“爸爸，我可以住宿。”
她不想再感受寄人篱下的滋味。
“粲粲，你那情况，我怎么放心？”正在开车的雁父直接拒绝了她。
她重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衣角，没再反驳。
确实，她一身毛病，之前妈妈就很讨厌她，说她没有公主命，一身公主病。
她经常头痛，吹冷风会痛，吹风扇会痛，冬天吹热风又会恶心加头痛。
人多的时候还好，冷风不会那么刺激，她就不会那么严重，所以在教室她不会难受，可是在寝室，凭什么让人家迁就她呢。
“家里有阿姨，粲粲姐，你到时候有什么需要可以告诉阿姨。”戴着耳机的男生不知什么时候摘下了耳机，对着她说。
粲粲姐？
她慢慢抬头与他对视，眼神里写满了疑惑。
男生看着她笑了一下，不好意思地挠了下头，“我好想听叔叔说起过你的生日，你好像是比我大的。”
他满脸歉意，像是害怕冒犯到她。
而她只是静静思考，他不是京城人吗？听说那里的人说话都带有口音的，他好像没有。
“小楼少爷，真是给您添麻烦了，您看还是您想的周到。”
她爸爸在前面开着车连忙感谢，字里行间都是对这个比她还小的少年的尊敬。
那一刻，雁南书感觉到，她和眼前这个人是真的有着天壤之别。
她爸爸把她送到一处别墅就匆匆离开了，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别给主人家添麻烦。
她爸爸特意强调，她能来这里上学，都是托了这家人的福。
她是充满感激的，很感激他们会这样帮助她爸爸，这样帮助她。
因为她真的很想，很想从姑姑家逃离出来。
爸爸给她买了自行车，她每天骑车去上学，尽可能地早起，在那栋别墅里的范围仅限于她的房间和餐厅，其他地方她一概不去，唯恐冒犯到他，惹到人家厌烦。
毕竟她是寄人篱下。
可是她想多了，别墅里的姜阿姨热心和善，会给她准备和别墅主人一样的餐点。
她从一开始的手足无措，到后来的慢慢适应。
而别墅的主人呢？
她好像和他有交集，却又没有很多。
她每天起很早，刚要出门的时候，少年会穿着睡衣睡眼朦胧地下楼吃饭。
他会主动给她打招呼，他说“早。”
她会恭恭敬敬地回他，“早”
晚上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洗漱完了，坐在桌前吃了阿姨准备的夜宵，而他才刚刚回来。
他也会对她点点头以示礼貌。
在学校呢？
他们更加不会有任何交集了。
他在一班，是那所高中的火箭班。
大大小小的演讲，好像都有他，他经常站在国旗下，迎着暖风，对着台下的人讲话，少年恣意，受尽追捧。
身边的人好像经常说起他。
他们会说，“楼慕南学习好厉害，他怎么那么优秀？”
“楼慕南长的好帅，他怎么那么有魅力？”
“楼慕南家世真好，好到想都不敢想。”
“楼慕南性格真好，问他问题他总是很有礼貌的回答。”
学校的帖子里但凡有他，那必定是热门帖。
哪个女生和他表白了。
他和谁多说了几句话了。
他穿的鞋子多么价值不菲。
他的成绩依然逆天。
……
她像学校里的所有人一样，仰望着他，因为他足够优秀，足够耀眼。
所以在学校碰到，她是有多远躲多远的，因为和他牵扯之后，就会深陷话题中心。
走廊上看到他，她会垂头快步走过去，当做没看见。
他们一直是这样相处的，那这种模式是什么时候开始打破的呢？
楼慕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那么睥睨傲然，离经叛道。
或者说她是什么时候发现楼慕南的真实性格的呢？
好像是从那次她发现她的车子老是坏，于是她去修了一次又一次。
早晨时间很紧，而她的车子又坏了。
她蹲在地上，看着到底是哪里的问题。
一辆车停在她身边，车窗摇下，是那张温和有礼的脸。
“车坏了吗？带你一程吧。”
她犹豫着，坐上他的车，被学校里的人看见，她就要不得安宁了。
可是，快要迟到了。
“那，麻烦您了。”她冲他微微弯腰，表示感激。
车里安静，旁边的少年正在闭目养神，她坐在一旁张望着外面的路线。
车行驶到四分之一的时候，她鼓起勇气开口，“叔叔，在这停下吧。”
司机车速变慢，但没有停下的意思，在等着旁边少年开口。
她转头看向他，眼神落入他的眼睛里，捕捉到一丝转瞬即逝的玩味，随后被温柔代替。
“你是怕同学看见吗？”
她点点头。
少年笑了一声，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车厢内极其清晰。
“李叔，停车吧。”
她冲他感激地道谢。
他对她说，“没事儿。”
她微怔，原来他也有口音。
过了几天，她的车子修好了，她正要过去看，就看到车子旁站着的少年。
他穿着校服，一丝不苟的扣子，整齐的头发，而他正叼着烟，拆卸着她自行车的链子。
视觉冲击太大，她惊得就要站不稳，动静引起了少年的注意。
他掀起眼皮斜头看她，他嘴里的那只烟，忽明忽暗，随后，丝毫不慌的抬手捏住烟蒂，垂下手。
神情淡淡，就这么看着她。
“你在干什么？”她不可置信得看着他。
而他呢，垂头笑了一下，抬起手里的工具，道貌岸然地说着，“我在帮你修车哦。”
她的脑子轰鸣，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
“你明明是在拆我的车。”
这些天，这几次，她的车都是他弄坏的。
还不得修车老板问她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而楼慕南没有被拆穿的窘迫，他慢条斯理地垂头，掐灭了手里的烟，再次抬起头时，眼里的温柔消失殆尽，被肆意散漫取代。
“哦，那怎么办？被你发现了啊。”
终于发现了啊，他终于不用再装了。
发现了他的秘密，就要承担后果哦。
这么想着，他也这么说了。
少女本就白皙的面容一下变得更白，不敢相信这是他说出口的话。
“为什么？”
她只想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对她，是不喜欢她住在这里吗？
少年啧了一声，“因为你不知恩图报喽。”
她愣住，是啊，他们帮了她们家这么多，她从没想着报答。
“那需要我帮你做什么？”
他迎着阳光笑了一下，不再是那种礼貌的笑容，而像是得到心爱玩具的小孩。
他往前一步，拉着她的手，把手里的工具递到她手里。
“要不然帮我写作业，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