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敌献祭

    初秋过后,眼见就要到拜月节。若是以往,人们早早地便会开始筹备仲秋佳节所需的一应用物,只盼着能与家人团圆共饮。

    可如今,城中却是处处透着萧瑟。

    卞宁宁头上套着布袋,手上也被绳索束缚,被迫跟在匈奴士兵身后朝不知名的地方而去。

    若不是她知晓自己还身在平冶,若不是脚下道路平坦,这异常的寂静和瘆人的夜色都要让她以为正身处荒山之中。

    不,这平冶城如今比荒山还要寂静。

    不闻人声,亦无鸟鸣,只有匈奴士兵随身佩戴的长刀敲打在甲胄上的沉闷声响,以及摩擦在地上刺耳的脚步声。

    “快点儿!”卞宁宁身后的士兵推搡了她一把,操着蹩脚的汉话,满是不耐。

    她一个趔趄,差点没稳住身形栽倒在地。

    她心中无奈,却也并未反抗,如今她甘愿成了鱼肉,便没有再挣扎的必要。

    她跟着走了约莫两刻钟,直到她被带着走上似乎漫无尽头的阶梯,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已进了宫。

    果不其然,当她站稳脚,头上的布袋被摘掉后,就见须发皆白的郝盛远正悠然自得地坐在朝天殿的龙椅之上。

    郝盛远依旧是她此前在一念阁中看见的精明模样,穿着身墨色衣袍,上头的金线绣龙纹却大胆地昭彰着他的雄雄野心。

    而他脚下还踩着一个年幼侍女,手里拿着盏冒着热气的茶盏,正斜着茶盏,将滚烫的茶水倒在侍女身上。

    卞宁宁见那侍女狰狞痛苦,呼喊着我当真不知的模样,心中发紧。

    她仰起头,直视着郝盛远那双苍老浑浊却闪着精光的眼睛,说道:“既是想坐上皇位之人,为何又要与无辜侍女过不去?这番做派委实让人瞧不起。”

    郝盛远摸了把苍白的胡须,却是眯着眼笑道:“不愧是恭王之女,自己的小命都危在旦夕了,竟还敢嘲弄于我。”

    “你以为,我会在意你、抑或这些贱奴怎么看?”

    郝盛远伸出手点了点朝天殿众人,满脸不屑,而后仰天大笑,声音喑哑骇人,让朝天殿中一众侍女常侍不敢吭声,各个趴在地上颤着身子。

    随即郝盛远一脚将那侍女踹开,躬身朝着卞宁宁说道:“说吧,你把我的期儿与荷儿拐到何处去了?绑架当朝太后与新皇,便是你恭王府上百条人命可都不够抵的。”

    “把他们交出来,否则,这些人就只能给恭王府殉葬了。”

    郝盛远眯着眼,整个人透着股阴鸷狡猾的气息,让人观之生畏,再见生厌。

    卞宁宁环顾四周,见这大殿之中已不见众朝臣身影,只留了满殿的侍女常侍,心道这郝盛远虽说狂妄,却当真不是蠢笨之人,并未当真要了众朝臣的命,断了朝廷根基。

    她轻笑一声,说道:“你不是不在乎旁人如何作想吗?你既现下已坐上了这把龙椅,何不直接登基?谁又敢说一个不字。”

    “难道你也怕史官与后世对你这篡位行径口诛笔伐,遗臭万年?”

    她这般问着,心里却早已有了答案。

    郝盛远当然怕,就冲这些年他汲汲营营、道貌岸然地广收寒门,为自己宣扬桃李满天下的好名声,就冲他饶了这么大的圈子,利用了呼延贺才攻入皇城。

    这种种行径,皆是他提前为自己顺利登基做好的铺垫。

    郝盛远一双眼睛仿佛秃鹫盯着猎物般,凶光毕露:“看来知宁郡主也并非旁人所说的那般慈悲悯人,那这些人,就只能陪你去死了。”

    话音刚落,跪倒在地的侍女中竟隐隐传来了哭声,一声声砸向卞宁宁耳中,激得她浑身血气都有些不顺畅,被捆着的双手也微微颤抖着。

    她深吸一口气,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缓缓说道:“你带我去见他们。”

    郝盛远冷笑一声:“你凭什么与我谈条件?”

    “可以不谈。”

    卞宁宁直视着他,将所有恐惧都压在心底:“我不怕死,恭王府上上下下亦不是贪生怕死之辈。”

    “就不知你怕不怕自己声名狼藉,从前对荷芙姐妹做的所有卑劣之事都被公之于众。怕不怕你当真血洗这朝天殿后,能不能收拢得了涣散的人心。”

    “更何况……”

    她仰起头,清澈的眼眸染上一抹戏谑与凶狠:“你还不知道吧,圣上驾崩前留了两道密旨,一道传位于三皇子,还有一道……”

    “你猜猜写了什么?”

    那张未施粉黛却依旧明艳的面庞带着笑意,却暗藏利刃,直刺向郝盛远双眼。

    郝盛远一拂手,桌案上放置的茶盏便尽数被掀翻在地,摔了个稀碎。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小看了那老不死的恭王,没有逼着圣上将你恭王府满门抄斩!”

    不管那密旨上是诉他罪状,还是传位与他人,于他而言都是他登基称帝最大的阻碍。

    先皇遗旨胜过千言万语,任他舌灿莲花,众朝臣、天下人都不可能站在他这头。

    卞宁宁静静地站在殿中央,身姿如柳,面容塞雪,瞧不出一丝裂痕。可只她自己知晓,若再拖延几刻,只怕她也坚持不住要露怯了。

    她怎会不怕死?

    她还未确保太子安危,还未见到父亲,还未……

    还未与沈寒山拜堂,成为真正的夫妻。

    “你带我见他们,我将那密旨给你。但若是我明日不能安然出宫,那这封密旨便会昭告天下,届时会如何,便不用我多说了吧。”

    “如今我们皆在你手中,不过带我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与他们见上一面,你都不敢吗?”

    郝盛远缓缓站起身,走至卞宁宁身前,哑声笑道:“也对,你们不过都是将死之人,我实在无需与你们计较。”

    他呵呵一笑,从袖中取了封信笺,在卞宁宁面前扬了扬:“你父亲今日派人来给你送的信,可惜,却到不了你手里。”

    卞宁宁看着那素白的信封,没有半点惊讶。

    今日若非她反应快些,没有坐以待毙,只怕在定国公府就会被郝盛远的人捉拿。也好在她们动作快,才将皇后她们送出了城去。

    郝盛远见她面无表情,也没了兴致,将信丢在地上,背过身去。

    “我早就知道沈寒山不会当真背叛你父王,三年前我错信过一回,他以为,我还会再信他?”

    “望风崖?真让我老糊涂了?”

    卞宁宁听了这话却不禁拧了眉,心砰砰直跳,僵着身子将信捡了起来。

    她手上还拴着绳索,动作迟缓了些,捡起信后不过粗粗看了几眼,就被郝盛远夺了去。

    可就这几眼,就让她心脏狂跳,血液涌过四肢百骸,沸腾不止。

    郝盛远将那信撕碎,再不给她一丝一毫的耐心,拍了拍手,命一旁的匈奴侍卫再次将她压制住,跟着他往外走去。

    郝盛远负手朝殿外走着,边走边说道:“虽说我的人当真在望风崖查探到了恭王的踪迹,但有沈寒山的前车之鉴,我自然不能轻举妄动。”

    “而不巧的是,我留在青云岭的人,也查探到了早该入土的太子的行踪。”

    “只是你父王带出来的兵也实在狡猾,除了发现了些蛛丝马迹,竟找不出半个人来。”

    “你说,望风崖,青云岭,我当如何?”

    卞宁宁跟着他走在御道之上,只字未言,只在心里反复琢磨着那封信上“静候青云岭佳音”七字。

    郝盛远见她面色颓败,不言片语,只当她是终于看明白了时局,不再枉做挣扎。

    他笑得愈发深沉,可面皮上沟壑纵横,让人观之不适。

    “我借郝连芙诱你现身,你不上当,我也暂不对你动手,不过是个幌子罢了。如此才能让你父王与你通信,才能顺藤摸瓜找到你,才能识破你父王的计谋。”

    “他可是个能让匈奴闻风丧胆的人物,我若是不费点心思,只怕还当真找不到你父王的藏身之所。”

    “也不愧是恭王,已是穷途末路竟还能找羡王借了兵来,还敢躲在我的兵马驻扎之地附近。”

    他冷笑一声,心中不屑。

    恭王与沈寒山何等聪明之人,自然知晓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望风崖,北上南下必经之路,恭王当真会蠢到如此地步,守在这里被他的人发现?

    更何况,沈寒山当真会因受不了酷刑而出卖恭王?同样的跟头,他绝不可能栽两回。

    恭王的兵马早在三年前就被圣上收回,他也曾奇怪为何恭王竟还敢与他作对。一查才知,原来是恭王一母所出、避世多年的羡王借于他的兵马。

    可羡王退出朝堂多年,便是将其府兵也算上不过一万兵马。而如今的恭王纵是用兵如神,领着这一万兵马,也实在无法与他抗衡。

    他和呼延准带来的,可是五万大军。

    所以恭王不能与他正面较量,只能声东击西、相机而动,拖延时间待边关大军回朝。

    如今这种种迹象都让他深信不疑,所谓望风崖不过是个陷阱,恭王真正的兵马还在青云岭盘踞。

    “你父王自以为运筹帷幄,却不想这一切却尽在我的掌控之中。他想拖延时间,也得问问我同不同意。”

    “他等会儿见了我,可会羞愤欲死?哈哈哈哈哈。”

    他带着卞宁宁走到宫墙之上,看向下头密密麻麻的匈奴大军。

    呼延准一身虎皮,正跨坐在马背之上,嘴里叼着根树枝,玩味地看向那个郝盛远身后的绝色女子。

    郝盛远背对着卞宁宁,幽幽说道:“既然知宁郡主想见见你父王与情郎,那我便遂了你的愿,让你亲眼看着我如何将他们剁成肉泥。”

    他笑得猖狂,难听的嗬嗬声在宫墙之上盘旋。

    而后他转过头,见卞宁宁死死咬着唇,唇瓣上渗出丝丝鲜血,心头甚是舒坦。

    他抬头望月,抚掌大笑:“今夜的月色可真好。”

    “是个杀敌献祭的好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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