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涟54

    朱涟站在一旁,看朝廷派人来将军府交涉,军师来汇报来京大军的进度,这才把之前一点影儿也没有听见的事情整明白。

    如今兵临城下的是先头部队,大军押后,打着“清君侧”的名头,来的是西北沈家军。

    具体是怎么忽悠几十万大军北上的,朱涟还想不清楚其中关卡,只是如果要带甲,军队首领怎么能单独留在京城,就不怕城中哗乱,拿刀架脖子上挂城楼逼退兵?

    朱涟见沈嘉树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不打算深究细节。

    可是为什么?

    将军与军师两人在议事,朱涟在一旁的矮凳上坐下,倒一杯茶,就着议事的声音,看着沈嘉树的面容,心里想:这是为什么?

    不光朱涟心中疑惑,朝臣疑惑,就连京城的上万百姓也在疑惑:沈将军难道不是忠臣?

    若不是沈家军表现得忠心耿耿,一副永远也不会反的模样,朝廷又怎么会放心地克扣粮草?

    朱涟还记得初来军营时将领议事说的什么,宫宴中毒以后在将军府昏迷不醒时将领又说什么,分明即便沈嘉树危在旦夕,西北军也岿然不动,教朝廷的人放下心。

    可是如今,朱涟太惊讶,又能说什么?

    若说惊讶,其实朱涟也可以说是世间对此事最不惊讶的人,自从知道沈嘉树有心事,重到影响病情的时候。

    人皆有求生之志,可是沈嘉树心情郁结到不欲求生的地步,此世一定有对不住他的地方,一定有对他来说不平之事,一定有压迫伤害他的人。

    如果世间有不共戴天之仇,却一直按兵不动,一年两年,三年五年,乃至十年,情衷之人心绪郁结,也在情理之中。

    朱涟看着沈嘉树,只是因为这一段时间在将军府,沈嘉树说话做事几乎都有所耳闻,可是无论是说话还是做的事,朱涟对于大兵压境这样的大事一点儿影子也没看出来。

    如果什么都没有发生,情绪没有具象化,世人又怎么能看得出来沈嘉树心里在想什么。

    就像上一次雨夜,朱涟问沈嘉树,是不是有哪里痛,沈嘉树没有回答。

    无论对男子还是女子,世间的教育,不是不教人感觉到痛,而是痛不要说出来。

    可是还是痛。

    人对于止痛的需求,其实和挨饿要进食的需求是同等强烈的,和小草发芽时钻裂岩石的力度相同。

    朝廷紫袍华衮的诸公,肆意行驶手头掌握的权力,又没有监督时,是不会想到权力对象会如何反抗,以及会反抗到什么程度。

    发现恶果时,往往太晚,无论是阻止还是延缓速度,一切都来不及。

    朱涟从矮凳上站起来,听见军师来说的是军中如今有两种声音,对于与将军不同的声音,如何处理?

    沈嘉树看着军师,沉默良久,最终说:“先警告,警告不听,处理掉。”

    至于处理掉是什么意思,是降级囚禁、驱逐使其说不出话来还是消灭肉身?

    军师没有问,看来处理一词有两人共同默认的意思表示。具体是什么,朱涟不知道,也不敢问。

    这时,小厮来书房禀告:“朝廷使者至。”

    一位中年男子身着官袍从门外进,见到书房中竟然还有女子,强忍着开口将朝廷的意思传达到,然而面色不虞,显然在忍耐和朝廷不同的惯例。

    朝堂中一定是没有女子的,沈将军可谓叛逆之至,竟然让端王妃旁听军国大事。

    从军师的称呼中,朱涟得知来人是中书行走兼尚书右丞。

    听闻之前朝廷派来的使者吃闭门羹以后,朝廷再次派人来,来的是内阁核心成员,不可谓不重视。

    听到尚书右丞提到朝廷的条件,朱涟吃了一惊,不想朝廷连迁都的话都说出来,皇帝显然是怕极,现在只要有一丝希望,都挣扎着去抓。

    只是,朱涟不认为朝廷口头提出的迁都能打动沈嘉树。

    满朝文武都认为沈嘉树是忠臣,是以派人来问他有什么心愿需要满足。

    满朝文武认为沈将军是忠臣,心怀希望,前来交涉,可是对于心目中的忠臣,朝廷对沈家军的打压是齐心协力,有目共睹的,敢情这是忠臣的待遇;若是奸臣,反而不敢肆意催折。

    果然,沈嘉树冷着面将朝廷的人打回去,甚至都没有开口压价,尚书右丞不能接受,可是又没有办法,只能气呼呼地走出府。

    沈嘉树又与军师说几句内部对待不同的声音如何处理,军师提问,将军回答,直到军师没有疑问领命而去后,才算是处理完一天的公务。

    等人都走了,沈嘉树才抬头对朱涟说道:“朱府的人来找王妃了。”不顾手腕内侧沾染的黑色墨迹还没有干。

    沈嘉树一脸疲惫,跟朱涟说话的同时,伸出手掌在两侧的太阳穴上打转,连带着将手上墨迹也沾染上额头,形成两个边缘模糊的空心圆。

    朱涟看着白净面皮上两个墨色空心圆,即便心中再忧郁,忍不住笑起来,上前几步拿衣袖擦掉,将沾上墨迹的衣袖摆在面前给沈嘉树看。

    沈嘉树看看衣袖,再看看手肘上沾染的墨痕,伸手往脸上一摸,摸到湿润的墨水,与朱涟两人相视笑起来。

    心中不同的郁闷都被这爽朗笑声驱散,沈嘉树整个人看起来也松快许多。

    停一晌,沈嘉树又问:“来的是朱小相公,还是朱夫人。”说罢从座椅上站起来,往前走几步,离书案更远一些。

    “是兄长。”朱涟微微点头,嘴角浮起一个惨淡的弧度,不再好奇沈嘉树是如何得知的消息,回答道,“终于答应让我死后入朱府的坟墓。”

    出嫁之人,更何况是朱涟这种被族谱除名的人,没有入娘家祖坟的理,较真起来,朱氏这次的确让步很大。

    可是,活到如今这份上,死后去往何处,有什么重要的。

    虽然说健忘是福,可是朱涟仍旧记得,朱府二老劝自己屈心抑志时的嘴脸,那张老脸上的皱纹不再带着温情,转而变得丑陋,朱涟转过脸去,一眼都不愿意多看。

    现在大发慈悲,恩赐进祖坟的资格,是不是太迟?

    人毕竟还是活着时候的感受重要些。

    心中的伤痕即便再过十年仍旧是崭新的,只有偶尔才不会那么痛。

    与沈嘉树同在一个屋檐下,有时候朱涟会感觉到没有那么痛,朱涟凝视沈嘉树的容颜,心想:有时候人为止痛,什么都干得出来。

    “朱氏欺人太甚。”沈嘉树话说一半,又不好当面说破她亲人的过错,只好把剩下一半吞下去,见朱涟眉眼溢出苦情,神色却淡淡的,没有起伏,明白过来她不想多提,“王妃没答应。”

    朱氏的条件,即便在沈嘉树这个不相干的人耳中听起来也过于高高在上,不是求人的态度,甚至也不是交易的态度,反而是恩赐的态度。

    也许是习惯高高在上,即便是一时恳求,对着朱涟这个孝顺女儿,朱氏也放不下一贯的高姿态。摇摇头,沈嘉树咽下上万句骂人的话。

    朱氏的做法,也就是欺负朱涟有品德,脾气好,心里顾念着亲情。若是真的遇上那些六亲不认的,朱氏连骨灰都不剩,还有什么机会说恩赐?

    朱涟心中本是悲苦的,可是有人问起,朱涟总是摇头说自己没事,似乎承认有事是软弱的表现,他人连安慰的机会都没有。

    这是不对的做法,沈嘉树能够说出哪里不对,当然是强凌弱的凌不对,应当提倡的是父慈,是家庭之间的温情脉脉。

    可是不孝之子动摇王朝的基石,朱涟即便说出来,也不会得到支持的。

    她什么都没说,养成保持沉默的习惯,只是那一双眼睛似乎会说话。

    所以需要换血,王朝的血液太陈旧,已经腐烂发臭。

    无数保持沉默,只站在道路旁用眼睛说话的人,一个又一个地增加,人从众,心中的仇恨如潮水一般满溢。

    而王朝不会在仇恨中存续太久的,千秋万岁在怨怼中崩塌成粉末。

    王有桀纣之怨,而不自知。

    “其实,如今听一下他们的条件,也可。”沈嘉树在茶墩上坐下,拿起茶壶,给朱涟倒一杯茶,“毕竟,今时不同往日。”

    听见朱氏的条件,朱涟本该感到愤慨的,可是也许是经历过从前太多次的挫折与打击,让朱涟听见什么样的条件从朱氏口中吐出,都不会惊讶,也没有情绪波动。

    真正令朱涟情绪波动的是这样一个事实:父母家人从来没有爱过她,也从来没有在意过她的感受。

    而她花费十多年也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不停地对朱氏做出妥协,只是为了维持还有亲人的假象。

    只是假象终究如佛经中所说的梦幻泡影,非真,一戳就碎。

    听见沈嘉树的话,如果说,万马千军是沈嘉树心中情绪的具象化体现,婴儿夜啼声中传递出层层恐惧,如山倒如天倾般的局势不可逆转,而朱涟恰好处在三角空间中,能喘一口气,旁观来自他人的恐惧。

    成千上万人心中的恐惧,是其中一人的决定对他人命运造成的影响。

    可是如果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那么,雪花在最后崩塌时分会如何挣扎求生?

    朱涟倒是明白沈嘉树口中之言与未尽之意,端起茶杯,喝一口,慢慢地说:“形势逆转。”

    昔日,朱涟在他人眼中轻如鸿毛;如今,却是能在退兵这件大事上说得上话的人,自然被世人高看一眼。

    无论他人言辞中有多么狂热的煽动,朱涟心中保持着冷静,知道是误解。

    误解在于世人高看沈将军对端王妃的情意,事情走到如今这一步,人渺小如蝼蚁,只会被洪流夹裹着前进,如何与命运的洪流对抗?

    且沈将军怎么会为一个女人轻飘飘的话语,而放弃毕生的事业?

    朱涟不会这样错误地高看自己,感情是稀罕物,像宝玉,她不相信自己有捡到财宝的运气。

    在动物中,有狐假虎威的说法;而人在群体中,惯会借势。如今她也算是借到沈将军造就的时势,不管圣人对此事的评论,比起之前谨小慎微的活法,朱涟此刻到松快些,难怪常见他人借大象之势。

    沈嘉树从容地窝在躺椅中,合上眼帘,耳边听着朱涟的回答,眼皮颤动,微微颔首。

    听闻惊世将才,谈笑间,羽扇纶巾,樯橹灰飞烟灭。如今沈嘉树在府中端坐,大门不出,指挥几十万大军北上,也可以称作儒将。

    自从重逢以来,朱涟总是在想,沈嘉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如今心中情绪具象化显现,他的心思,朱涟总算摸到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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