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都的城门仍然紧闭，可街道上的军士却是已经消失，沈念打开窗户，看着楼下一行人经过，井然有序，脚步稳健，和他们身穿的普通衣物截然相反，不是普通百姓，是习武之人。
或许是执黑，或许是莫罗候，或许是其他人派出了一些人便衣查访？可他们从此楼经过，又不像是在找人的模样。
看起来和她们这一行人无关，沈念正准备拉下窗户，却看那一行人中较为年轻的一人突然回头，那面容有些熟悉，却是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沈念停下了窗沿边的手，又仔细看了看这渐渐远去的一只队伍，只觉得那领头之人，背影似乎也有一份熟悉之感。
随着那群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目光之外，沈念将窗户关上之后，不免开始思索起眼下的处境来，她自是明白突厥的多事之秋之下，大周的和亲公主作为两国之间用来维续和平安定的“工具”，根本不能离开，可是至少应该让李瑾毓先行回到北陈城中去探望她的父亲。
那人死亡在即，时间一点点流逝，加上回去的路途，七日的期限不能超过，停留在王都的时间又快要耗尽。
莫罗候和执黑两人的身影一直在沈念脑海中回旋，思索过后，沈念觉得就算到了最后一刻，也不能将李乾的情况告诉这两个突厥的掌权之人。
如今只能寄希望于有一人能松口放李瑾毓离开，而这个期限，沈念定到了明日的卯时之分。
脑中一片愁绪，耳边却突然传来婴儿的啼哭声，她起身向里间的一间屋子走去，那是乌月的房间，她进去后看到正哭的撕心裂肺的婴儿。
依照沈念当侍女的有限经验来看，这婴孩应该不是饿了！在她离开之前，乌月明确说过她已经提前喂饱了孩子。
现下他的母亲去和兄长争论为何真相解开之后仍是不能放李瑾毓一行人离开王都。
沈念不熟练地单手抱起这没有姓名的孩子，让他在自己的怀中轻轻摇晃。
哭声慢慢减弱，沈念却被这婴孩脖间露出的一物吸引住了目光，她将仍旧没有止啼的婴孩放在床榻之上，左手摸向他的脖间。
那奇形怪状之物映入她的眼中，一个沈念曾经见过也知道是为何物的东西。
一个念头闪现在脑海之中，沈念又瞅了瞅这婴孩的脸，和莫罗候有着一双相似的眼眸，是那个据说和延宗可汗站在一起时，一眼便能知道是亲兄弟的莫罗候。
若是猜想的没错，倒还真是个大秘密，沈念眸中有着一闪而过的惊讶，可想到哪怕是城中发生如此大事的情况之下，乌月也从未透露过半分迹象，便将那戒指再次藏入婴孩的脖颈之间，像是从来没有看过这样东西一般，再次抱起婴孩，哄他安眠。
片刻之后，乌月带着一身的怒气回来了，无需多言，便知道她那铁面无私的兄长，并未因着兄妹之情而给乌月的朋友们行个方便。
从乌月口中，沈念得知了外面的一些情况，可敦默姬已在众位长老一致的命令下被秘密处死，而乙利的刑罚却是一直无法确定，一些长老在那神庙中满是生气，可一番商讨之后，却又认为乙利虽说是想要害死公主，可到底是没有成功。长老中甚至有几人念着他当丞相时的尽心竭力，便想着放他一马，让他作为一个普通人度过今后余生。
“乙利知道默姬的死讯吗？”沈念没有纠结那些长胡子的长老作了什么决定，反而问起来一个在乌月眼中称得上是无关紧要的问题。
“知道啊，乙利说等他祭奠可敦之后便会离开王都。”乌月没有多想，顺嘴一答后，又说了一句自己的分析，“他似乎已经放弃了原来的野心，如今规规矩矩地听长老们还有莫罗候对他的安排。”
“就算心有怨恨，又能如何呢？所有人都知道了他的真面目，知道他置突厥子民和将士的安危于不顾的恶毒。”
沈念却是生出了另一番想法，她无法确定乙利真如乌月所说一般，不再是一个威胁。
那人在以为被白狼神审判时，面对自己的罪行仍是巧言令色，却愿意为了自己的亲妹抛去所有自尊，比他自己要受刑的事都要更加在意，如今他当真能毫无芥蒂地面对自己妹妹的死亡？
隐忍了这么多年，一心挑起两国战火的丞相，只因为计划被拆穿便要彻底放弃？
她沈念不信！
“今日有什么大事发生不？”沈念又问道。
“今一切真相大白，今晚在白狼神庙里，长老们，亲王莫罗候，好多朝中说得上话的人，还有我哥哥执黑，齐聚一堂，要一齐选出未来的可汗。”乌月毫无隐瞒。
“那便应该是莫罗候了吧！”
“应该便是他了，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也没有人比他更有威望。”
两人闲扯两句后，沈念无法忽略心中的那份不安，索性摊在凳子上，闭上眼睛，却不是在休息，而是把自己放到乙利的情境之下，假设若是仍旧不肯放弃心中邪念，想象着这个人会接下来会如何行事。
乌月看着沈念，没有打扰他，只当他是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却是不知，面前的沈将军在没有离开之前，根本不会允许自己有一刻的放松时间。
脑中闪过无数场景，结合乌月刚刚所说今晚白狼神庙的话语，沈念突然有了一个猜测。
这样的场景，乙利当真能忍住？若是换作她沈念，是必定忍不住的！
可他如今又能使出什么手段呢？
思索之间，又有一人回来了，是李瑾毓，她带回了莫罗候的决定。
“他说是他对不住我，没有察觉到我面临了何种危险，他还说若是今晚他成为了新的可汗，掌握了最高的权利，他便放我离开。”众人都从这话中听出了一些门道，熟悉莫罗候为人的乌月则是掩不住的惊讶，
“他说这是我和他的私人约定，无关大周，也无关突厥。”李瑾毓话毕，一声叹息，她明白了莫罗候对自己的心意，虽是不解，可她必定是要负了此人。
这是注定了的！大周的土地上，她亏欠的不止一人，她一定要离开这里！
几人却是不知，在那幽暗的大牢之中，有人静坐在石床之上，静默无声，却是无人察觉到他眼中的恨意。
莫罗候被放了出来，自己掌权无望，和大周的战争可能不会再有，他的雄心壮志即将被掩埋，还有妹妹已经死了。
这是比让他乙利自己去死还要痛苦的事情。
乙利的十指用力扣向那石床，哪怕指甲渗出鲜血来，他都没有感受到半分疼痛。
他的心，如今已是死了的！伴随着默姬的死去，已经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可哪怕是行尸走肉，他也要让那些害死默姬的贱人们付出性命的代价，他要让默姬的灵魂，看着自己的兄长乙利，踩在所有人的头顶之上，完成毕生夙愿。
眼下，他被拔除了爪牙，可那些小人们却是不知，他乙利还有一只不为人所知的，英勇无比的帮手，若是此法不成，他仍有最后一条路能走。
城内一处不显富贵，却不失精巧的一处住宅之内，沈念看着乌月抱着因饥饿而哭泣婴孩而离开的背影，看着窗下又复热闹的街市，确认了一番此刻说话不会被人听到后，沈念看了一眼一旁的李瑾毓，语气波澜不惊地问道，
“你知道乌月说为什么要帮我们时，没说的另一个理由吗？”
“什么啊？”这问题显然勾起了小郡主的兴趣，将她从对亏欠莫罗候的情绪中拉了出来。
“你是她所爱之人的女儿！”沈念言简意赅，却让李瑾毓大吃一惊，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从哪里看出来的？她亲口告诉你的？她在王府里从来都是和所有人都保持距离，相处的这几日也只说是对父王和母后有感恩之情。”
“这栋住宅里，她的书房，和你父王的书房布置一模一样，姑且当这是乌月喜欢汉人的书房风格，便借鉴了你父王的书房布置，可我又仔细瞅了一眼，那书架上的书，寥寥书本，却全都是你父王爱好读的书。”
沈念看着李瑾毓因为惊讶而微微张开的嘴唇，又带着玩味的话对其说道，“不过应该都是那些侍女们知道的书，像是兵书之类王爷最常看，侍女们却不太了解的书，便没有摆放到其中，乌月若是知道了，应该也会找来。”
另一间房内，乌月仍然抱着平静下来的婴孩，心中却是又生出一股厌恶之意来。
她总是无法用一个母亲的目光来看这个孩子，她甚至在得知腹中有孕时，想要生生将他从肚子里剖出来。
他的出生满是罪恶，是她乌月一时不慎，在好友和好友父亲的联合设计之下，怀上的一个孽种。
尽管那人已经确定死去，可只要她想起这孩子身体里流淌着谁的血脉，便无法全心爱着他。
昔日的友谊和对长辈的敬佩之情已经彻底腐烂，旧时的回忆已经满目疮痍，与此相比，那在大周北陈城中的短暂回忆，却是一份没有任何污点的快乐。
若不是兄长执意要接她回来，恐怕她会一直待在大周，在那人的目光之下，充当一个沉默无比的倒霉女人的角色。
如今回到了突厥，她的那份感情，便就彻底成为了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
她却是不知，就在相隔不远的另一件卧房，有人已经揭开了这个秘密。
屋内的两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李瑾毓说道，“我的爹爹和娘亲，相爱甚笃，我希望父王和母妃永远都不要知道乌月的心思。”
李乾知道和不知道又有什么意义呢，他如今正在病榻之上，等着见女儿的最后一面，或许也是想到了这个伤心之事，李瑾毓的神色哀伤了起来，目光移向窗外，看着南面大周的方向。
沈念向前走了几步，想拉下木窗，免得李瑾毓过于伤怀，却在低头的那一瞬间再一次地看到那让她感到熟悉的一群人。
只不过这一次，却是看到了那领头之人的正脸。
沈念心中大愕，却是及时控制住了自己的心绪，免得影响到了身旁的李瑾毓。
就在她拉下木窗之后，门外传来脚步声，是乌月心知几人马上就要离开之后，喊人备了一份丰盛的当地佳肴，请二人一起品尝。
可惜童焱借着这难得的空闲，去替他父亲祭奠那被妻子杀死的可汗，不然也能有这机会享用这一席美味。
食罢，沈念心中那股不妙的预感愈发强烈，那故人的身影不断浮现在眼前，她不由得担心，今晚那莫罗候当真能顺利即位吗？
一念起，她看向乌月，像是不经意间随口提起道，“乌月，不如你带上这婴孩一起过去吧，他是白狼神的子民，也是新任可汗的子民，若是有机会，最好和你一同见证新可汗即位，承接白狼神的祝福。”
乌月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犹豫了一瞬后，却是点了点头。
看着外面天空被晚霞染得一片大红，沈念拿起软件就要离开，身后是李瑾毓的问语，
“你去哪里？”
“现在城里没有军士到处搜查了，我出去做一番最后的查探！”
“我陪你一起！”
“你好好休息，城里不少人见过你的模样，若是被人发现了，便不好再离开了。”
沈念拍了拍李瑾毓的肩头，让她放心，她很快就会回来，还要和乌月一起见证那难得一见的可汗推举大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