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瑾毓不像是在开玩笑，迎着众人的目光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们只想我躲起来，不愿意看到我受到任何伤害，可我却是最适合的那人。”她按住了沈念的手，示意她继续听自己说。
“昨日傍晚，本就是我误会了莫罗候，以为是他要杀我，实际上，我在到突厥的路途上，他对我照拂有加，是个通情达理之人。最重要的是，若是我以一国公主的身份出现在他面前和这个突厥亲王沟通，便是最强的说服力。”
沈念看着此刻的李瑾毓，看她却年纪轻轻却丝毫不落李氏一脉的威严，看她镇静却又坚定的眼眸，心知这个王府中娇养的鸟雀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张开翅膀，变成了翱翔九空的凤凰。
沈念点头同意，眸中的情绪复杂，欣慰有之，骄傲有之，李瑾毓却是能将其一一读懂。
“若是和兄长提出我要去探望一番有着幼时情谊的莫罗候，兄长也不会起疑，郡主扮作我身后之人，和我一同前去大牢之中。”乌月又提议道。
众人皆是点头，同意此法。
在这一行人与几个重要人物一番沟通，又做足准备之后，时间再一次地来到了傍晚时分。
乙利心情复杂地走入长老院，如今可汗死去，大周公主寻不到人，若不是已经在封城之前逃离了王都，连他自己都要怀疑那纸人的传言。
眼下虽然他暂带王庭事务，可心上的重压一刻都没有松下来过，昨夜里和莫罗候那一番争论之后，他思虑一番，既觉得自己过早在莫罗候面前暴露自己的真实念头是大意之举，又担忧他人在大牢之中却还能有后手，诸多心事涌上来，他简直是夜不能寐。
他如今盼望着乙利一族诸事皆顺，可汗的死因就算诬陷不了莫罗候，也不要查到默姬身上
，就让那讨人厌的莫罗候在牢狱里度过他的一生，或者剥夺他的权力后以守护和亲公主不力的罪名把他放逐，而他乙利一族牢牢把握突厥军政大权之后，便能肆无忌惮地率领着突厥的狼师南下，抢夺注定属于突厥的领地。
长老们喊他去白狼神庙中叙话，商讨这几日的王都事务安排，乙利自丞相府一路走过数条街道，看着穿行的军士，看着执黑将军眉头紧锁，他面上严肃，心中却是七上八下，随即放下车帘，唯恐被人看出心事来。
进入白狼神庙后，看着护卫们对自己尊敬的模样，乙利心中因执黑而生出的紧张之意这才消减了几分。
可走着走着，身后的侍从却是不知何时消失，他回身望去，已是空无一人，这熟悉万分的走廊，竟然莫名从地下升腾而上一阵阵白雾。
耳边传来一声狼嚎，乙利心中一惊，未来得及喊出声，脖颈一痛，眼前随之一片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乙利费力地睁开双眼，意识到此刻自己全身上下似乎都没了知觉，唯有脑袋还能生出意识来。
他躺在地上，透过洒下的月光，意识到自己身处的空旷大殿，应该是白狼神庙的中心，仔细一看，却又不像，少了许多东西，像是古书上描绘的那神台最初的模样。
乙利又费力地挣扎了片刻，终于能挪动了身子，他艰难起身，却在下一秒，看到神台四周的火台之上凭空燃起烈火，环绕住整个圆台。
那熊熊烈火，离得他那么远，却又仿佛立马要烧到他的身上似的，面对这诡异的场景，乙利想要呼救，却仿佛是发不出声音来。
又或者是他明明已经大声呼喊，却是淹没在这烈火燃烧的狂躁中，无人听到。
就在他挣扎着起身，勉强能跪在这圆台之上的时候，那火焰又突然熄灭，他抬头看去，只见那大殿的最前方，在那白雾之中竟然渐渐生出一个影子来。
分明是一个狼形的影子！
乙利的心被提到了嗓子眼，像是神庙大殿一样的地方却是空无一人，诡异的场景中显现的狼影，他又使劲掐了掐自己的手指，竟然没有痛感！
他乙利是已经死了吗？
就在他满心恐惧之中，有声音空旷，却又雄厚万分从那狼影之处传来。
“乙利，你可知罪？”
“白狼神大人，是白狼神大人吗？”
此情此景，乙利明白过来，在他进入神庙后一时大意，被人从身后偷袭而亡，死后的灵魂见到了白狼神大人。
“乙利，你可知罪？”狼神高高在上，藐视一切，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又重复了一遍那个问题。
“狼神大人，乙利，乙利不懂，乙利为国为民，殚精竭虑，乙利有功，何错之有？”
这是乙利的为人准则，只有弱者才会实话实说，只有猎物才会将自己的肚皮彻底暴露于猎人的刺刀之下，即使已经死亡，他也要贯彻这一准则。
“你这恶人还敢狡辩，来啊，带证人上来。”乙利听在耳中，狼神大人的话中似乎已经染上了怒气，他心中一紧，不妙的预感浮现了上来。
眼角处似乎多了一抹红色，乙利侧身看去，心中一惊，刚刚挣扎着抬起的小腿顿时又跪了下去，隐约有些疼痛，可他没有在乎，而是满心都被这身旁凭空出现的血人吸引住了目光。
在这圆台之上，除了他乙利，突然出现另一张熟悉的脸，那浑身沐血的模样，乙利心知自己刚刚的狡辩是多么愚蠢。
人死和生前，是完全不同的情形，活着的时候可以掩盖一切，而在白狼神的面前，一切都无所遁形。
“你是...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可乙利仍想做着最后的挣扎。
“青河被大人折磨致死，当然会和大人一起出现在这里。”血人拨开脸上的长发，露出仇恨的目光，盯得乙利浑身汗毛竖起。
“你，本相双手干干净净，从未折磨过任何人！”有人仍在强词夺理，气焰却是弱了一大截。
“乙利大人是从不亲手杀人，你只是命令你的走狗杀人罢了，在小人经历过数不清多少种的酷刑之后，昨夜你见绿珠没有杀掉大周公主，觉得小人没了作用，便下令杀死了小人。”青河描述乙利的罪孽，言辞之间，满是悲痛。
血人流出泪水，不再看着乙利，转身看向大殿前方，跪了下去，大声喊道，“青河被杀害之后，草草掩埋，被万人践踏，还请白狼神为青河做主，为冤屈而死的绿珠做主，狠狠惩罚乙利。”
乙利想阻止这个他生前根本看不上的卑贱之人继续对自己的控诉，可白狼神面前，周遭的白雾渐渐侵袭过来，环绕周身，一阵阵刺骨冷意袭来，他动弹不得。
而那卑贱小人仍在继续喊道，“小人青河与绿珠皆是不做恶事的良善之人，却凭白无故被这奸人所害，只为满足他的一己私欲。”
“请白狼神做主，惩罚乙利掉入寒冰地狱中赎罪，让他永不入轮回。”话毕，青河一边嚎啕大哭，一边向着前方磕头恳求。
乙利看着远处那白狼神的影子，明明看不清它的模样，却是感觉在这身旁之人的一连串控诉之下，自己在狼神的眼中，正如同那被扒下了羊皮的羔羊，毫无任何遮掩可言，一切罪行早已清清楚楚地显示在这位大人的眼中。
刚才的狡辩会让白狼神如何看自己的，乙利此刻浑身颤抖，只听上方再次传来神明之语，“乙利，你还想否认？”
“大人，大人恕罪，乙利固是做过一些错事，可究其原因，都是因为乙利一心为了突厥的子民，为了狼神大人的信徒考虑，想让他们过上更好的日子，想让他们能用更好东西来供奉狼神大人。”
乙利言辞恳切，生前从未流出的泪水，此刻在狼神的威严之下，竟第一次露出此等涕泗横流的可怜模样来。
悠远的神明之音再次传来，“这么说，你乙利承认自己利用青河指示绿珠，打算谋杀那大周公主，又在计划失败后又指示自己的手下将青河杀害！”
“乙利承认，可请狼神大人看在乙利半生为了突厥子民劳心劳力的份上，饶过乙利吧！”他挣扎着已经恢复了大半知觉的身子，哽咽说道。
可一旁的青河却仍是满脸的怒怨之气，“狼神大人，万万不可绕过乙利，若是此人被轻易放过，青河怨气不消，难入轮回啊！”
只听那狼头抬起，狼嚎之声唬人心魄，乙利心中勉强支起的防线顷刻之间倒塌，可下一刻却不是让他害怕万分的惩罚，而是那青河悄然消失在这白雾之中。
大殿之内的圆台之上，再一次的，只有他乙利一人，只听天神的声音再次传来，
“青河虽然死得冤枉，可正如你先前所言，你在生前也有那么一些功德在身，但是...”狼神大人的一瞬停顿，让乙利心中升起的喜悦又顿时凝固。
“你的功劳距离抵消你的罪行，还差那么一些，需要你将功赎罪。”狼神大人并未让他等得太久。
“乙利无所不从。”男人面上是大喜过望，神明既给了退路，便是一种恩赐。
“那可汗之死，是否与你有关？”
“和乙利绝不相关。”
“凶手是谁？”狼神又问道。
可这个问题却又让乙利陷入无尽的痛苦之中，他又如何能说出默姬的名字来，那个他想要一直保护的妹妹。
“那真凶已经在刚刚死去，正在前往此殿的路上，眼下本神给你一个机会，若是坦白一切，罪行减轻，尚可免去刑罚。”
这一句话让乙利如遭雷击，默姬她竟然也已经死了吗？
前方天神之言没有停下，“若是仍旧替真凶遮掩，你便要被打入冰牢之中，受尽百年折磨后方可再入轮回。”
乙利听罢，顿时对着白狼神跪了下去，不停地磕头，口中求饶之语不断，却并非是为了他乙利自己。
“狼神大人饶命啊！饶了我妹妹吧！”
“是那延宗可汗先设计杀死了福天，杀死了他的亲儿子，妹妹身为福天的母亲，只是为了自己的儿子复仇而已，请狼神大人网开一面，绕过默姬吧！”
“人死不能复生，妹妹跟延宗可汗只能说是夫妻之间的私人恩怨，我也是为了避免突厥各部落再次分裂，不让白狼神的子民陷入痛苦之中，才不得不对突厥子民隐瞒了真相。”
“恳求白狼神饶恕为子报仇的默姬吧！”
圆台上的火焰再次响起，乙利的额头已经十分疼痛，可他仍是没有停下来，也不去想为何这疼痛之感在死后仍旧如此明显，他满脑子期望的都是白狼神大人能够宽恕他的妹妹。
可就在他再一次地起身抬头之时，却是发现那远处的狼影已经消失，殿内又是一片诡异之景。
乙利心中惊愕，仰头看去，只见这大殿上空，不知何时已然暗夜消散，浮现出丝丝亮光。
这人死后的地方，也分为黑夜和白日？
疑惑之间，只见那白雾渐渐散去，一群面容熟悉的人竟然显现在他的眼中。
乙利大吃一惊，看着眼前这生前的长老们，执黑，还有那莫罗候。
莫非他们都已经死了？这个想法浮现在乙利的脑海中，可下一瞬间，那最中间站立着的，胡子花白的长老话音响起，“乙利，你当真是让我们失望至极！”彻底打碎了乙利的幻想。
额头上的鲜血滴落，盖住了乙利的半只眼睛，视线遮挡之中，只见殿内游涌入一些人。
此时此刻，天色大亮，护卫们再次进入这大殿之内，又将一些搬走的东西重新摆放，乙利抹去眼上的鲜血，却是抹不去满眸的血色，他抬头又看了看头顶之上的日光，看了看这熟悉万分的大殿，看了看前方那再无狼影。
此时此刻，乙利终于意识到，自己刚刚经历了一场莫大的骗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