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情

    一身伤痕未得到救治,便又添了数不清的鞭伤,沈念被被捆在木桩上,一桶冰水泼到身上,寒彻心骨,将疼晕过去的她从昏迷中拉了回来。

    眼皮沉重,恍惚了片刻后,沈念才得以睁开双眼,看清了眼前这一身文人模样的北陈王,他撕下了病体的伪装外衣,眼神冰冷,又问着同样的问题。

    “你的真实身份,还没想好怎么说吗?”

    沈念动了动手指,滴血的指尖已经麻木,连呼吸都带着疼痛,她没有回答李乾的问话。

    “不说,那就一直打下去。”

    “死也不说,那就直接活活打死。”

    本就是掌握着生死的实权王爷,三言两语间,便替沈念宣告了自己的死刑。

    他站立着,身姿挺拔,却没人注意到他挽于身后的手,正在微不可查地颤抖着。

    李乾看着浑身已经被鲜血染红,女人却依旧难掩那眸中的坚韧和不服输,他的记忆倒流,这双眼睛,俨然和十几年前那一身傲骨的沈大人重合。

    李乾心中恼恨,已经死去了那么多人,为什么又要卷进来?艰难偷生不好吗?为何不听从爹娘的遗言?

    李乾从护卫手中接过鞭子,毫不留情地抽了上去,他要亲手教训这不听话的硬骨头。

    鞭打声中,心神被回忆占据,李乾忽略了身后的吵嚷声,忽略了慌乱的脚步声。

    “郡主!”用尽全力的一鞭抽了上去,可却落在扑上来的一个身影身上。

    身上剧痛传来,李瑾毓没有忍住呼喊出声,可她仍是紧紧抱住身前这满身血痕的苦人儿。

    她的小师父,教会她武功的小师父,陪她熬过数不清的漫漫长夜的小师父,救了她性命的小师父,如今正在被她的爹爹严刑拷打。

    鼻尖满是血腥味,是小师父身上流出的血,她在那贼寇手上,都未曾流下如此多的鲜血。

    李乾身形凝滞,握着鞭子的手止不住地颤抖着,他不明白,为何他的鞭子会落在自己的女儿身上。

    看着毓儿背上那浮起的淡淡血痕,惊吓和恐慌使得李乾一时竟然发不出声音来,身边的护卫比他更早地反应过来。

    几人上前要将李瑾毓从犯人身上拉开,可她闷哼一声后,紧紧抱着犯人,挺在那里,让几人无从下手。

    “若是要杀了我师父,就连我一块杀了,反正你和母妃厌我至极,我也不想再当你们的女儿了。”李瑾毓忍着疼痛,咬牙说到,她才受了一鞭之苦,可小师父已经浑身是血了啊!这一刻,她对亲生父亲的怨恨达到了顶峰。

    可她救不了小师父,她没有爹娘的宠爱,手上更是没有父王那样的权力,“我和我的小师父死在一起,也死而无憾了!”她只能在他的父王要毁去小师父的时候,和她一同赴死。

    “毓儿,你在干什么?你快去治伤,你不要挡在这里,她潜入王府里,分明是不怀好意!”对峙突厥人也面不改色的李乾,此刻竟脸色煞白,语无伦次,话语中都发着抖。

    沈念被李瑾毓护在怀中,那体温温热,隔着几层衣服也能清晰地感知到,她眸中映出李瑾毓溢出眼眶的泪水,滑落在她的脖颈之上,混入血痕中,刻骨铭心。

    还会有人因她而流出泪水吗?她曾经毫无防备地被血亲背叛,可如今这个被自己用诡计网罗的小郡主,却挡在她的身前,替她承受着不该属于她的伤害。

    她想要将她推开,可是她的双臂被牢牢绑在木架上,动弹不得,她想要发出声音,可是只是辨不清话语的嘶哑之音。

    耳边是李瑾毓再次开口,她似乎也在忍着疼痛,对他父亲质问,“不怀好意的分明是你和母妃两人,她救了我的命,若不是她,我已经死在常青山了。”

    许是旧伤未好,受了鞭刑,又是满心惊恐,李瑾毓似乎终是撑不住了身体,在身边护卫的拉扯下,指尖一点点从沈念的脖颈上脱落。

    可她仍是强撑着对自己的父王,做出了威胁,

    “父王,我要看到小师父好好的。”

    “不然,我也会死的!”

    沈念看着被抱出去的郡主,还有那北陈王踉跄的身影,她被湿发遮住的双眼中,满是伤怀,但却无人察觉到。

    在她被人搀扶着,离开这暗牢时,她知道这北境的掌权者就躲藏在暗处,将那人扑上来时的感动和心软全都丢掉,她的嘴角若有似无地动了一动,笑容在她脸上转瞬而逝。

    这次出行,还有回到王府之后,比她预想中的要更刺激,许多事情超出了预料,可更是收到了超出预期的效果。

    王爷王妃想让奸细活着,维持和皇帝母亲的平衡,可如今那人死了,还是死在他们二人最在乎的女儿手中,这样下来,北境之地和洛城之间原本就存在的裂痕会被撕扯得更大,而皇帝又离不开王爷来替她守住这北境之城。

    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已是波涛汹涌,她会耐心等待着那巨浪升起,只有这样,草芥之人如她,才能趁机捕获到自己等待着许久的鱼儿。

    看着吧,无论陛下会不会出动夜庭卫,北陈王府必定要先想出应敌之策,就算李乾想着仍像以前一样对夜庭卫敬而远之,想必那夜庭卫也不愿意相信北陈王毫无异心。

    短短一段路,沈念心中闪过千种思绪,当再一次地重见天日时,她看着这北陈王府的红墙大院,心中却又是一阵彷徨。

    她一心复仇,最信任的,也是最对得起的那个人,也最伤她的心,如今她没有可以信任的人,她心知往后会辜负更多的人,她又如何能在这复仇大业仍旧不见一丝曙光的时候,生出满心的愧疚呢?

    内心软弱的人,只会再一次地失败!她应该要,也必须要把自己的软弱磨平。

    她要自己的心,比夜庭卫的走狗们还要更加冷酷,像武帝本人一样无情,她要让仇人们都付出代价。

    而她亏欠别人的,大概只能等她复仇成功后再去弥补吧!

    而这一夜,王府中爆发的争吵远远超乎沈念的想象,她本以为会是父母和爱女之间感人至深的误会解除,可却是少女史无前例的怨念爆发。

    夜色浓厚,王府里树枝上的鸟雀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看着那小郡主和王爷王妃大吵了一架,把爹娘推出门外后,又传来噼里啪啦摔东西的声音,最后又是断断续续地哭了半夜。

    侍女一旁小心谨慎,生怕触了主人的霉头,心想许是王爷王妃因着常青山遇险生出的爱护于短短时间内便消失无影,又责骂了郡主吧!

    李瑾毓躺在床上,嗓子已经因为哭闹过多而变了声,可她又该如何不怨恨,这么多年的痛苦,如今却告诉自己一个荒唐至极的理由。

    “你两个王伯,一个被赐死,一个就等着被赐死,陛下并不会因为你父王是她的亲生儿子便会信任他,比起武姓之人,她对你父王更多的是猜忌,尤其是你爹手握兵权,她更是会时刻疑心你爹会起兵谋反,只因你父王对防卫突厥还有那么几分作用,才有了这北境和洛城的微妙平衡。”

    “父王和你母妃在楚随玉面前装的夫妻离心,对你冷淡,只是为了有朝一日,若是我二人被赐下毒酒,陛下可以念着你不被爹娘疼爱的缘故,能予你几分祖孙之间的怜惜之情。”

    可李瑾毓看着母妃的哭泣,看着父王的隐忍,她心中的荒芜却依旧没能被修补,“你们这样瞒着我,有提前问过我的想法吗?我无数个夜里哭湿枕头,我像个小丑一样想尽办法讨你们欢心,可得到的只有失望。”

    “我每日每夜都在怀疑自己,如今你们告诉我你们是在乎我的,对我冷漠只是为了要保护我!”

    “可笑极了。”

    “我不能接受!”

    “你们走...走啊!”

    李乾和叶婉被推搡着离开,心如刀绞,可当女儿让他们意识到自己才是她痛苦的根源时,这刑罚,比世间任何酷刑都难以忍受。

    他们当真做错了吗?可又该如何挽回呢?

    这一晚,北陈王府的三个主人皆是各怀心事,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第二日,李乾再次想起那双眼眸,和故人相似的眼眸,还有那扑上去挡住鞭子的身影,他终是叹了口气,喊人把还没养好身体的沈念叫来自己面前。

    “你想要什么?”李乾没有再提那暗牢中的刑讯。

    沈念仿佛也忘记了一身伤的来源,没有让李乾等太久,便给出了明确的答案,

    “完成我师傅的遗愿!”

    她的师父明明一身才华,通晓兵术,精通奇门技巧,却因为天残之身失了右臂,又无家族根基支撑,一生心血,写于纸上,却致死未得到赏识。

    “希望王爷恩准,准许沈念投入北陈军中,以女子身份建功立业,这样我师父在天之灵,也能安息了。”

    师父壮年时曾经立下豪言壮志,要肩比童大人,以女子之身,成为大周百姓心中的守护神,可在长眠之际,却也只能带着遗憾离去。

    李乾没想到会听到这番话,凝视着沈念这张依旧能说是十分年轻的脸,审视了许久,亦沉默了许久。

    “本王给你这个机会,可是,”沈念知道重头戏在后面。

    “可本王并不会给你任何优待,相反,本王甚至可能会时不时地考验你,给你增加一些磨炼。”

    李乾站了起来,越过桌案,来到沈念身侧,音似鬼魅,“本王不喜欢被人算计,虽然并没有抓到你的把柄,可本王不喜欢预料之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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