珀伊尓斯

    即便是科林斯岛,也不乏荒凉的所在。

    废矿洞附近砂石遍布,崎岖难行,却是岛上难得的开阔高地。微风吹过海面,灿烂的晚霞碎成跳跃的光斑,一轮红日缓缓沉落,金星在黄昏中闪耀。

    珀伊尓斯·昆西无暇欣赏美景。他对着海平面和日落的方向摆好仪器,不断调整角度,每看两眼就低下头,在随身携带的本子上飞快记录着什么。

    观测结束后,他下意识地扫了一眼怀表,眉毛立刻拧紧了。

    ——范围又变了。

    这并不是什么罕见现象。校长曾经善意地提示过他,这座岛上自带的古老咒语会干扰磁场,导致常规的仪器仪表都变得不可信赖。为了表示对天文学的尊重和支持,校方还专门出资购置了一套特殊设计的科林斯钟。珀伊尓斯感谢了校长,却没有动用那套昂贵的设备——既有设备的精度足以应对大多数的天文教学课程,而他在星象学方面的研究和运算从不依赖任何形式的调校。

    星辰本就是标尺,独立,准确,唯一,且不可动摇。

    没等他开始排查误差产生的原因,一阵可疑的、隐约的沙沙声打断了他的思考。珀伊尓斯收起纸笔向下望去。不远的低处走出两道白色的身影,一个学生拉着另一个,一瘸一拐,艰难前行。

    珀伊尓斯认出了那是谁,叫出声:“朗曼,温特伯恩?”

    欧文浑身一震,僵在原地。尼克则仰头回望,沾了土和血痂的脸上露出一个明显惊喜的表情:“昆西教授,你怎么在这里?”

    珀伊尓斯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三步并做一步沿着缓坡小跑下来。“怎么回事?受伤了?”

    “不小心撞到了,一点小伤。”尼克咕哝一声,伸手去蹭眼睑上方缓慢渗出的血迹。那个位置太接近眼睛,让他的左眼只能暂时闭起。

    “别动。”珀伊尓斯当即呵止了他,简单检视一下。“眉上一厘米,有点深,但似乎没有骨折。你得去医院做进一步的检查——”

    欧文的神情微妙。尼克看起来也有点为难,吞吞吐吐道:“教授,我、我不能……”

    珀伊尓斯直起腰,上下打量着这两个男孩一阵。“原来你们也知道废弃区禁止学生入内啊。”

    两人都垂了下头。很显然,是明知故犯。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总对一切被禁止的事情充满探索热情,珀伊尓斯可以想象,因此只好叹了口气。

    “跟我去办公室一趟吧。”

    “昆西教授——”

    珀伊尓斯·昆西向上招了招手。高地之上,一整套的观测仪、量角器、纸笔迅速把自己收拢叠好锁进皮箱,跳跃着飞到他手中。“你是打算回宿舍自己清创止血吗?”

    尼克哭丧着的脸被瞬间点亮。“谢谢您!太感谢了!”在欧文嫌弃的搀扶下,他忙不迭跟了上去。

    教师的办公室通常位于中心区,但珀伊尓斯·昆西却选在了偏远的北岬。欧文没有在天文课上花过太多心思,自然也从来没有来过。当他看到昆西教授打开一个摆放着镊子、棉球、酒精瓶的药箱,专注地检查尼克·温特伯恩的脉搏、瞳孔和骨骼时,莫名生出一种走进外科诊所的错觉。

    欧文诧异道:“昆西教授,您看起来真专业。”

    珀伊尓斯手里的动作没有停下,嘴角却略微上扬了一些。“在把天文作为终身事业之前,我确实接受过完整的医学训练。”

    “您是医生?嘶——”扯到伤口,尼克龇牙咧嘴地抽了一口冷气。

    “曾经是。”珀伊尓斯温和地说:“我无法同时兼顾两种职业。”

    两个男孩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医生不是很好的工作吗?”他不安分地问。

    “是,但我更喜欢现在这份。”珀伊尓斯按住男孩的脑袋。“从现在开始不要动也不要说话,除非你希望自己的伤口进一步扩大。”

    尼克乖乖闭上嘴。欧文好奇追问:“所以,您已经有了行医执照,还是放弃了原本的职业生涯?”

    珀伊尓斯停顿一下,他不常跟别人谈及自己过去的生活,倒也没有刻意隐瞒。

    “是啊,”他轻描淡写道:“一个让家人失望透顶的选择。”

    安静占据了整个房间,一时间,四周只剩下砂砾掉在金属盘中的清脆撞击声。欧文没再提问,珀伊尓斯也并不在意。清创完毕后,他熟练给创面涂上药水,认真审视片刻,直起腰来。“先这样吧,医疗方面的咒语我已经很多年没怎么用过了,在这个位置操作不见得保险。”

    尼克轻触一下绷带,问:“需要多久才能愈合?”

    “两小时内拆开都能看到痕迹,最好戴满四小时。”珀伊尓斯边收拾东西边说:“晚饭后,你就可以假装无事发生过了。”

    尼克嘿嘿一笑,向欧文比了一个胜利的手势,而后者则冷着脸移开了视线。

    “朗曼同学受伤了吗?”

    “没有,我一切都好。”

    珀伊尓斯点点头,指了指尼克,问道:“你是留在这里,还是回宿舍?反正四个小时后他肯定也行动如常了。”

    “那我就先回宿舍了。谢谢您,昆西教授。”欧文·朗曼斯斯文文地与他道别,然后干脆利索地走掉了。

    房门一开一关,办公室内只剩包着半个脑袋的尼克,以及刚刚把他违反校规抓了个现行的天文学教师。

    “跑到这地方来是你的主意吧。”他没有加重语气,也表明了自己不打算轻易放过此事。虽然纪律不属于的他管辖范围,珀伊尓斯还是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你早就在莫罗女士的黑名单上了,自己不知道吗?”

    尼克扮了个鬼脸。“这不能全赖我,很多事就是他们故意扣在我头上的……”念叨到一半,他忽然想起来什么一般,问道:“教授,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常规观测而已。”珀伊尓斯没有给他打岔的机会。“尼克,或许你会觉得科林斯的校规很愚蠢,执行时也存在各种问题,但不允许进入废弃区这一条是毋庸置疑的。假如没有遇到我,你打算怎么处理伤口?如果真的遇到危险,甚至没有救援能及时到达。”

    “抱歉教授。”男孩心虚地说:“探索那个矿洞前,我做过一些准备,但确实遇上了一些变化……”

    “探索?这种危险的地方是你们能去的吗?”

    “我得去找些东西。”

    “我在跟你说正事。”

    “我没有开玩笑。矿洞里面有一个幽灵,她跟我有些血缘关系,目前以一种……嗯,很难描述的状态存在着。我见到了她,她也告诉了我一些关于家族的往事,非常珍贵且无可或缺,因此我只能冒险下去。”看到他的表情,尼克眨了眨眼睛,问:“您相信吗?”

    珀伊尓斯的思路一下被打乱了。茫然几秒,他再次将话题转了回去。“不管有什么理由,你都不能再往地下去了,记住。三次禁闭就足够他们开除一个学生了,不要让我向莫罗女士报告这件事。”

    “教授,您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指的是,如果它真的值得呢?”

    珀伊尔斯皱了皱眉。作为一名老师,甚至作为一个成年人,他都觉得自己应当斥责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男生,告诫他“没有什么比自己的安全更重要”、“放弃这种危险的想法”。可珀伊尔斯自己也不是一个墨守成规的人。当年他毅然离开父亲的医院,接受一份在荒僻海岛上的教职时就有人觉得他疯了,而现在他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更年轻、更执拗、甚至可能更疯狂。

    “比方说,它可以让你完整地解读星象……甚至准确地预测未来。”

    “那样的东西不存在。”珀伊尓斯断然否认。

    “您不相信?”男孩没有被裹住的眼睛定定看着他。“卡珊德拉看到了特洛伊的陷落,安菲阿拉俄斯预言了忒拜远征的失败,提瑞西阿斯获知了赫拉克勒斯、奥德修斯和彭透斯的命运。预言不是睡前故事,不论是历史还是神话,它们都是有迹可循的。”

    “卡珊德拉受到的诅咒是永远不被相信,安菲阿拉俄斯走上了注定死亡的战场,提瑞西阿斯半男半女、双目失明,提前了解命运的赫拉克勒斯、奥德修斯和彭透斯也没能改变自己的结局。”

    珀伊尓斯看着这个执着的男孩,忽然感到一丝担忧。“我所选择的事业让我从来不会在思想上设限,但与此同时,我也比其他人更明白,超乎寻常的礼物往往伴随着无法承受的价格。对关乎未来的天赋,尤其如此。”

    男孩的面容僵住了。

    “我知道一个人热爱的东西对他的吸引力有多大,因为我也为了追求理想而付出过高昂的代价,但千万不要以伤害自身为代价去做任何事,没有什么比自己更值得。你明白吗?”

    尼克的表情渐渐放松,最后展露出一个惯常的、大大咧咧的笑容。“当然,我才不会那么傻。”

    “那就好。”珀伊尓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虽然隐忧并没有消除,但他也只能做到这里了。有机会或许该提示下莫罗女士加强对废弃区的封闭,至少不要再让学生随随便便就能溜到地下。

    “早点回去吧,这里距离学生公寓还是有点远。”

    “啊?不是说要到晚饭后吗?”

    珀伊尓斯精明地看了他一眼。“你真以为我的药剂需要那么长时间才能生效?”

    尼克先是一愣,随即兴高采烈地动手拆绷带,摸了摸眉骨,又试探性地伸开腿,原地蹦了几下。

    “好神奇!真的全好了,一点都看不出来。那您刚才说要等四个小时……”兴奋过后,尼克终于慢慢回过味儿来。“是因为,您觉得这事跟欧文没关系,而他肯定不会等我?”

    珀伊尓斯不置可否。尼克顿时有点哭笑不得。

    此时,办公室内的自鸣钟叮叮咚咚地响了起来。拼花表盘缓缓打开,嵌在内部的日月星辰逐一露出,按照不同的方向旋转、摇摆、起落。已经恢复如常的尼克·温特伯恩自行踱到那台精美的落地钟前,一点也不着急地看完了整点的报时表演。

    “教授,这座钟好特别。”

    “科林斯钟,添加了一堆没用的装饰和功能,最终也只能用来报时了。”

    “表不就是用来看时间的吗?”

    “是啊,但科林斯钟专门针对岛上的磁场调制过。机械表需要手动校准,它不需要。”珀伊尓斯不甚在意地回答。“原本是学校添置的教学设备,可它内置的调整咒让我无法确定自动校准触发的时间,反而显得多此一举。”

    “我还以为,天象观测有一台准确的钟会更好。”

    珀伊尓斯耸耸肩。“当然会更好,但它经常跟我的表对不上。”

    “对不上?”

    尼克·温特伯恩是少数曾对星象学表现出兴趣的学生。每次谈到这个话题,珀伊尓斯就乐意多说一点。

    “举个例子,当你要测量距离时,用的一定是一把尺子,而非弹簧。因为它的长短是固定的,不会随心所欲地增加或减少。星星如此,时间也一样。我知道自己的钟表每天延迟几秒,需要隔多长时间要校对一次,但科林斯钟有时提前,有时推后,跟星盘、我的时间或者实际的行星运行都不一样。”

    “那行星的运行跟哪个更加接近呢?机械表,还是科林斯钟?”

    “这正是目前最令我困扰的地方。”珀伊尓斯无奈地笑了。“两把尺子都不准确,我甚至考虑过自己设计水钟或者沙漏,它们总该不受磁场影响。”

    思考几秒,男孩问:“您今天的观测正常吗?”

    珀伊尓斯迟疑一秒。“为什么这么问?”

    “随便问问而已。”

    珀伊尓斯从口袋里掏出记事本,翻到最后几页,递给他。“你自己看吧。带标记的都是有问题的。”

    尼克道谢接过,对着墙上的星月历一页页地翻了起来,神情专注,甚至比上天文课的时候还要认真。这倒让珀伊尓斯有些惊讶。

    等整本笔记翻完,珀伊尓斯打趣地问:“温特伯恩先生有何高见?”

    男孩似乎有些出神,冷不防被吓了一跳,如实承认道:“确实毫无规律。”

    “像这样的笔记我还有一箱,你可以拿走看看。我很好奇这是如何发生的,你如果有什么想法,欢迎随时跟我讨论。”

    尼克起身告辞,没有拒绝珀伊尓斯主动提供的观测记录。但不知道为什么,珀伊尓斯隐约觉得,他似乎不太需要。这种感觉很奇怪。作为C.C.唯一的天文学老师,珀伊尓斯·昆西不认为一个学生在专业领域内能有超过自己的见解,但作为资深的星象学研究者,直觉却告诉他这个男孩会给自己带来意料之外的回答。

    他靠坐在扶手椅上,回味着刚才的对话。

    “完整地解读星象,准确地预测未来……”

    珀伊尓斯起初并不相信,但经过一番认真的思量,他忽然觉得尼克的设想竟还有一丝令人憧憬。要是真有这样的办法,他能想到自己愿意付出的代价是什么。

    那大概算得上是死而无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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