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疲惫和麻木将花辞从昏迷中拽出,腥甜粘腻的衣裳紧紧裹住他的身躯。

    模糊间,花辞觉得自己像一只掉到荆棘丛里的笨拙胖松鼠,拼命挣脱却被触手般的藤蔓拽得动弹不得。

    挣扎到筋疲力尽口干舌燥,由于双目眩晕,两耳更加灵敏,胖松鼠花辞猝不及防地听到一声:“你醒啦?”

    花辞被吓了一跳,拧着眉瑟缩了一下。

    那声音稚嫩无辜,清澈明亮,“诶呦,这都能被吓到?十四你到底什么水平啊。”

    花辞意识模糊间发觉自己这次破天荒地没被扔出去,这个新颖的发展势头可不对劲。

    不清醒的神智告诉他那是二十的声音。

    二十的话……就没有危险。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就猛然清醒。

    这个二十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二十了。

    花辞迅速坐起来,警惕地看向声音来源,尽管他的视线还没完全恢复。

    他沉着声音问:“你在这儿干什么?”

    两天没喝水,花辞喉咙干哑,说出的话听起来格外有压迫性。

    二十被他这语气腔调弄得不开心了,“你这话什么意思啊白眼狼,亏我还等着你醒呢。”

    他再不开心,还是倒了杯水,递给花辞,“先润润嗓,你这声音听得我难受。”

    花辞接过水喝了,尽管对方意图不明,他也不担心他会再水里动手脚。

    整个凭栏问用毒药胁迫密探的生命,用以换取他们效忠于组织的忠心。

    但这些药远不是他们这些仅有编号的“下等人”能接触到的。

    花辞喝完水也不着急,自己把茶壶拎过来自己添水。

    他一直端着,待视野慢慢恢复,欣赏新二十欲言又止的模样。

    二十刚刚被抹了面子,这会儿跟花辞无声对峙,好像谁先开口谁就输了似的。

    花辞吃准了这个新二十年纪小,耐不住性子,慢慢跟他耗。

    等到花辞喝完第七杯水,二十果然忍不住了,“喝喝喝,你就知道喝!身上一身血也不嫌腥,我闻着都难受。”

    “门在你左手边,慢走不送。”花辞客客气气道。

    “我真是服了你了。”二十又去生闷气了。

    喝完一壶水,花辞准备收拾收拾,身上确实不好受。

    二十见花辞一幅不理他的架势,彻底憋不住了。

    “十四,”他语气里透着天真好奇,“你每次出去,做完任务都去哪儿玩了啊?”

    花辞闻言一愣,但他依旧不动声色,“准备回来受死啊,看不出来吗?”

    他从柜子里拿出一套新的衣裳,和身上的一样,代表着凭栏问黑衣。

    “别骗人了,”二十敲敲桌子,“我都看出来的事,你以为师父没看出来?”

    “横竖一道死呗。”花辞尽可能表现得毫不在意,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脏砰砰跳得厉害。

    “诶算了,你这人真难说话。”

    花辞冷笑,你也不听听自己说话好不好听。

    “我终于能出去做任务啦!”二十终于说出来他的目的。

    “你想让我恭喜你?”花辞冷漠问。

    “也要恭喜你,”二十笑嘻嘻,“我第一个任务是你带,开心吧?给你看木牌!”

    二十把任务木牌举到他和花辞中间,花辞冷淡转身。

    二十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只碰到冰凉的面具。

    “木牌我放你桌上了,我就是来告诉你这个的。”

    花辞抱着衣物施施然进了浴室,二十自讨没趣,悻悻离开。

    反正他会过会儿肯定会看的,不接受也没用。

    其实二十不知道,在他举着木牌的那一刻,花辞已经看到了上边的内容。

    他极快地扭过头,没让二十看出他眼底的惊诧,抱着衣物落荒而逃。

    ————

    新升上来的凭栏问成员会被老成员带着出任务,他们之间会形成一种捆绑。

    待到新成员能独自出任务时,引领者就功成身退了。

    花辞的引领者是二十。

    不过如今他已化作一只自由自在的燕,不知栖在谁家的檐。

    凭栏问的正式成员有二十四个,以编号命名。

    在获得正式编号之前,他们要经过噩梦一般的选拔训练,不少人都在此过程中被淘汰。

    被淘汰的人自然不是回归普通生活,他们尚在懵懂时就被动踏入不归山秘密的一角,不明不白地被豢养,再不清不楚地被淘汰,最后无声无息地消失。

    凭栏问的淘汰方式在花辞看来十分随心所欲,它似乎没有固定的标准,是去是留难以揣摩。

    兴许前一天被夸奖有天赋的孩子,在夜里就悄无声息地消失不见,因为他们“不乖”;能力垫底的莫名其妙被选中,脱离底层的队伍,赐予编号进入凭栏问,因为他们“听话”。

    在整个过程中,他们不知道彼此的样貌和姓名,简单以进入不归山的时间称呼对方。

    在千变万化不知其然的规则中,他们揣度“不乖”和“听话”的界限,逐渐成为一只极力讨主人欢心的小狗——他们时刻害怕自己成为“不乖”的那一个,在模棱两可的描述中恐惧地揣测因“不乖”带来的灾难性后果。

    花辞资质一直很差,他似乎天性愚钝,一直弄不清楚这样整日累得要死,时不时要自相残杀的选拔究竟是为了什么。

    在迷迷糊糊的年纪里,他做了个迷迷糊糊的梦,迷迷糊糊地找到了个看似合理的理由。

    梦里只有他和另一个人,那应该是个女人,音容笑貌都模糊不清。

    只记得梦里的自己小小一只,饿得前胸贴后背,被一个瘦弱但温暖的怀抱包裹着。

    那女人说着让他听不懂的话,把干涩的馒头渣往他嘴里送,直到饿得神志不清的自己缓过来神,女人用手指头沾水摸在他的唇上——尽管彼时的他年纪小,但就算是梦里的他,也深刻地清楚,他们当时处于一种东西得省着吃,水得省着喝的境地。

    他睁开昏沉沉的眼,想极力看清女人的样子,但以失败告终。

    于是他无力的闭上眼,清晰地听到女人很轻的叹息,夹杂着劫后余生的不平静,嘟噜嘟噜说了一堆他听不懂的话。

    那声叹息和晦涩不知所云的语言,给梦中和现实中同时陷入沉睡的花辞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从梦中醒来独自躺在床上的愚钝花辞,回味着梦中那个纤瘦但温暖的怀抱,效仿着搂着自己。

    他忽地觉着自己聪明了一回,福至心灵地猜测,那句话的意思应该是:“要是有吃的就好了。”

    结合他那为数不多的现实经历,和梦中诡异的饥饿和无奈的处境,他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是多么合情合理。

    于是在日渐麻木不知目的的选拔中,在每日来之不易的一餐中,他偶尔会秃噜出来这么一句旁人都听不懂的话,“要是有吃的就好了”。

    年幼的花辞认为,这般不知所云的训练,都是为了一件事——吃饭。

    花辞因为这毫无逻辑的梦,靠着浑浊的大脑和这个朴实无华的念头,默默给自己编织出一个让人听来啼笑皆非的身份。

    年幼愚笨的他给自己生生造出两个身份,一个作为“七月十三”乖巧上进,奋勇拼搏,另一个作为“无名”不劳而获,坐享其成每天来之不易饭菜。

    梦里饥饿的滋味太可怕了,让花辞感同身受身临其境,于是他越发感激每天来之不易的吃食。

    后来当花辞进入凭栏问后,饭菜的质量更是上了好几个档次,无名心里由衷感激每天拼命、铁石心肠却不同无名计较吃食的“七月十三”。

    “七月十三”表现一直平平无奇,却以出其不意的速度成为凭栏问的正式成员,填补了“十四”的空缺——凭栏问的编号是继承制,上一位成员死后由下一位顶替。

    兴许刚开始编号是按年龄排的,但如今早都混乱得不成样子。

    不过至今尚未改变的就是,不论是作为候选者还是正式成员,不归山中的所有人都以面具示人,就连师父也不例外。

    前者是朴素的白色面具,上边自己做标注用以区分,后者则是刻着编号的黑铁面具。

    新老成员捆绑后,新成员就能出山。

    摘下面具之后,他们的身份就成了普通百姓。

    二十成了花辞记住的第一个和不归山有关的人。

    花辞八岁时,第一次踏入京城——这个他每每只能在远山眺望,从未踏足的地方。

    他啃着二十买的烧饼,做回那个不知辛劳,手上没沾过血的、一心只知道吃饭的“无名”,亦步亦趋地跟着彼时已经十四岁的二十走在巷子里。

    在不归山时,十四只能透过面具看到二十的眼睛——那是双普普通通的眼睛,但并不妨碍无名对面具后的那张脸展开无限想象。

    他给那双平平无奇的眼睛配上很多张面庞,当二十领他出山,摘下面具时,无名还是不免失望。

    和他普通的眼睛一样,二十有张更普通的脸,丢到人堆里就找不着了。

    不过无名对此丝毫不在意,因为不管这张脸是歪瓜裂枣还是惊为天人,都是他在凭栏问和不归山见到的第一张完整面庞。

    身为同类产生的连结感远比一棵树、一座山或是一个组织来得真实强烈,十四因此对无名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二十在十四心中的地位一朝得到飞升,仅次于“七月十三”和师父——虽然不知道师父长什么样,但他能决定十四能不能吃到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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