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市

    “被赶出来?”

    “是啊,”阿古拉回想起在北疆时曾在茶馆听到客人们的闲谈,“大人们都传说,皇帝可不喜欢北疆了,朝廷上说得上话的大臣才不会来北疆吃苦,更别说亲王世子。那豫王世子多半在京城就不讨喜,才被赶到这里来的。”

    男人若有所思,良久他露出一个笑,拍了拍少年的肩,道:“汉人的皇帝不喜欢,自是会有人喜欢。阿古拉,我们都是你的亲人,北狄的草原永远向你敞开怀抱,你真的不考虑搬来跟着我们一起住吗?”

    阿古拉脸上浮现出犹豫的神色。他毕竟是少年心性,又流着属于北狄的血,此刻吹着北狄的风,难免不生出些江南地方多愁善感的汉人常挂在嘴边的“乡愁”来。

    “不用勉强自己,”男人看出了他的纠结,看似爽朗一笑,道,“我知道你习惯了住汉人的房子、吃汉人的食物,但总有一天,你会回到北狄的。”

    阿古拉点点头。

    “既然你仍未做好回到北狄的准备,那么你就继续帮我盯着那位世子的动向好么?”男人站起身,准备离开,他发出了最后一句邀约,“天已经完全黑了,这时你如果再回北疆,村里的人肯定会怀疑。你就在这里睡一晚吧,草原的夜里冷,待会儿我让人送被褥进来。明早你还能喝到新产的羊奶,部落里还在长个子的小伙子都喜欢这个。”

    阿古拉于是不再与那条粗壮的羊腿作斗争。他抬头目送男人大步跨出了穹庐,锃亮的银匕首上还带着未抹干净的血肉。黑夜的灯火中,刀刃映出他星子一样明亮的眼瞳。

    ——————

    且说宋吟秋与沈知弈一同前往互市。交战地本就在北疆最北处,出了城就是两朝边界线。原先的官方互市取消后,后来重兴互市的边民将仍可沿用的部分设施搬迁到了不远处。原野无际,没个标记物,后来人也只能通过老马找寻到市场的踪迹。

    沈知弈停了马车,走进一处简易支起的帐篷。宋吟秋掀开车帘,瞥见他给里面的人塞了几块银钱,后牵出一匹温驯的老马。

    宋吟秋在北疆待的久了,逐渐也对银钱的价值有了些概念。她见沈知弈走过来,便问道:“为何付了这么多银钱?”

    沈知弈牵着缰绳,另一只手腾出来抚摸着马的鬃毛,道:“我们是第一次来,要付的定金难免多些。”

    宋吟秋闻言,眉心微颦,道:“那岂非只有少数富商才能凑齐银钱来这互市?”

    这样一来,这第一道门槛便将不少普通商户拒之门外,也难免集市上来自北疆的商品大多溢价,再算上从北疆运至京城、内陆其他城市,单是成本价可就高上不少。

    长此以往,对整个市场的规则来讲可不是件好事。

    宋吟秋这厢思考着怎样解决这一问题,沈知弈已经将花了好些银钱才换来的老马拴在车前,拉动着整辆马车缓缓前行。临近日中,二人终于是远远望见了集市的棚子。

    她搭着沈知弈的手下了车。四月的时节,天逐渐热起来,明晃晃的太阳挂在头顶,而草原上又没个荫凉处可去。宋吟秋虽戴着帽子,但到底有些抵不过刺眼的阳光。她半眯起眼,却被一片突至的阴影挡在下面。

    她一愣,半仰起头,见沈知弈撑着一把油纸伞,大半的阴影都笼罩在她身上。

    她第一反应是这根本不妥,毕竟撑伞这类事一般都是由下人来做。

    二来,若是由沈知弈撑伞,二人本就不算远的距离便更近了些。

    但她踌躇片刻,最终默许了沈知弈的举动。

    她状似无意地道:“走吧。”

    沈知弈落后她半步,嗅到她发间淡淡的花香。他知那不过是皂荚中加了花味地香粉,但却颇有种心旷神怡的醉人之感。

    不出所料,二人乍一出现在集市,便吸引了不少商贩的目光。但好在愿意当花高价的冤大头来互市地集市上转一圈的游人虽少,但仍是有的,众人倒也没起疑,只是在宋吟秋拿起商品问价时不约而同抬高了价格。

    “这是羊羔绒的袄子?”宋吟秋停在一摊成衣铺前,翻看着一件衣裳,“样式不太时兴,但也勉强能看。”

    但真正令宋吟秋惊讶的是它的制作工艺,用料虽好,针脚却有些粗,大抵是不太耐穿,可惜了这样好的料子。不过,京城中只有富贵人家用得起的羊羔绒在这里倒是很常见。

    “哥儿如果喜欢,五两银子就能卖给您,”宋吟秋正犹豫,狄人老板却已经招呼起来,他看着年轻,或许是因为年轻人学外语会比较快,他的汉话几乎没什么口音,“哥儿的眼光真好,这件羊羔绒的袄子用的是上等料子,样式虽比不上时兴款,但却耐穿得很。”

    宋吟秋见他虽生得一副狄人模样,衣着却既像汉人,又像狄人,颇有几分不伦不类。她想起沈知弈先前与她说的,前朝曾有不少狄人与汉人通婚的现象,再加上两族居住地离得近,又多来往,逐渐便有些生活习惯同化的趋势。

    五两银子在京城买一件羊羔绒的袄子绝不算贵,但在牛羊成群的北疆却不见得如此,更何况是在互市上,这价格算得上是宰客了。

    “这衣服颇合我的眼缘,”宋吟秋笑吟吟地道,“不过,也不是非买不可。我方才在另一家铺子上也见着一件差不多的袄子,不过,那件的成色更好,老板也比你卖得便宜许多。”

    年轻的老板挠了挠头发,道:“四两银子卖给你,俊俏的哥儿。这可是不可多得的好价钱了。”

    宋吟秋伸手比了个“一”:“一两。”

    “这真卖不了,”老板骤然色变,他上下打量了宋吟秋的穿着,心中有了定数,“客官,您是锦衣玉食堆里生养的贵人,哪里晓得我们这等人卖个货的辛苦。一两银子,我是连饭钱都赚不到啊。”

    宋吟秋与沈知弈对视一眼,见他轻轻摇头,便叹了口气道:“我看你也不是诚心想与我做这桩生意。”

    她转头对沈知弈道:“我们换别家。”

    沈知弈自是没有异议。二人刚走出几尺远,就听身后的老板喊道:“算啦算啦,两位哥儿,一两就一两吧,我算是卖啦。”

    宋吟秋返回原铺子,沈知弈从钱袋里摸出碎银付了钱。

    “唉,哎!感谢两位哥儿照顾生意,”老板笑眯眯称了碎银,他今个儿算是卖出一个大单子,“可算是开张了,现下的生意可是不好做啊。”

    宋吟秋一怔,她见这集市虽不如北疆境内的热闹,但瞧着也并不冷清。本以为两族互市,商贩应是获利良多,若非如此,人们又如何会自发建立互市呢?

    “怎么这样说,”宋吟秋状似随意地打探道,“我见这里人来人往,如此之多的商人,难道还怕东西卖不出去吗?”

    老板苦着一张脸,道:“哥儿瞧着是从别处来的吧?你有所不知,原本啊,我们来一趟这集市,能赚够好长一段时间的生计钱。可前段时间,突然有些人不知从哪里搞到了许多新鲜货品,喏,就是那边,人最多的几家铺子,走过去就能看到。现在的客人大多都跑到那边去进货,我们这些小铺子,可难做咯。”

    宋吟秋心下一动,假意宽慰老板几句,便离了这家铺子往集市深处走。

    “我便说这荞麦传入一事甚是蹊跷,”宋吟秋边走对沈知弈道,“看来不只是荞麦,背后的人应该还传了一些别的东西进来。”

    大夏的君王总以为自己周边的国家与民族便是世界的全部,殊不知天外有天,傲慢与自负终究会在时间的长河中化为一朝悲哀的短见。宋吟秋敏锐地察觉到,传入各式新商品的族群来者不善,否则,既然可以与狄人交易,为何不可多跨越一段陆地的距离,来到大夏与国贸易?

    可这也是一个全然未知的族群。

    宋吟秋沉吟道:“但这是为了什么呢?如若只是想引起大夏与北狄鹬蚌相争,而坐收渔翁之利,扰乱市场定然不是一个好选择。”

    大夏国土广大,品种风物无奇不有,自古以来自给自足完全能够维持生计。更何况商品的传入也好,垄断也罢,总需要漫长的时间。荞麦传入已至少有两三年,但却未能在原有市场掀起波澜,这或许并不是幕后之人想要看到的。

    但每一个民族都有着各不相同的思维定式。荞麦,亦或者其它外来品,由于某种制度或思想的原因,未能促成大夏为原本设想的局面,倒也说不定。

    宋吟秋意识到,第三方势力的存在已经让局面近乎脱离了控制。她毕竟只是一个代父行职的世子,作为一个假扮者,也并没有那样多的名为“责任”的枷锁。

    但当她看向一路沉默不语的沈知弈,她蓦地意识到他是北疆未来的主将。

    他生于蜀中的山河,可他的乡愁从今以后将在此扎根,再一次深深埋进大夏的土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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