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间骤然出现一座海上庙宇,产生了极大轰动。
那庙宇坐落在礁石上,潮水刚刚没过门口,轻轻洗刷着门槛下端的横木。
无数凡人闻名而来,可无一人知这庙宇中供奉的是什么神明。
庙宇正中本该是供奉着塑像的位置,如今赫然供奉着一朵莲花。
那莲花粉里透白,栩栩如生。四周既无土壤也无水源,那莲花却始终绽放着,经久不败。
这传闻传了许久,终于到了萧然宗里。
“那个莲花庙真的美绝了!阁主带我们去的时候,正赶上海上日落。一边欣赏着晚霞,一边吹着海风,面前就是绝美不败的花色,真的太爽了!”
陆永昌自打从海边回来,嘴就没停过,满宗门都是他炫耀的声音。
秦峰皱着眉头,在一旁纠正他,“注意措辞,那个叫仁荷庙。”
“好好,仁荷庙,我至少说对了一个字。”陆永昌在众人面前蹦蹦跳跳,像个不安分的兔子,“只可惜,这么美的景色,你们剑修阁没看过。哎,可惜啊。”
他在剑修阁弟子面前来回晃了好几次,长叹着气拍拍他们的肩膀,看起来遗憾极了。
原本抓捕妖灵的工作,一向是由剑修阁主导的。
不巧,剑修阁有一个极不靠谱的阁主。
这位十分跳脱的阁主因为半夜悄悄溜进厨房,偷吃了治医阁熬的汤药,脾胃不和上吐下泻,至今还没能起床。
无奈,顾青衣只能把捉妖的任务交给治医阁,这才给了陆永昌显摆的机会。
神界毁灭后,其他两界便丧失了全部有关神界的记忆。
没了神荷节,也没了点神大会,甚至便连庙宇都悄然消失了大半。
原本供奉着上神的庙宇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数供奉自然生灵的寺庙。
随着人们的心意,他们供奉稻谷、供奉水源、也敬畏山林。
世间众生,似乎慢慢变回了本来的样子。
人界和妖界在小心翼翼维护着彼此之间的平衡。
除了一种情况。
受凡间浊气污染,妖灵变异伤人之时,便是各大仙宗出手之时。
前两日,萧然宗西边的村子突然来人到访,说起原本安静本分的蛇灵突然躁动,提早从冬眠中醒来不说,还偷偷溜进村民家中,伤了不少人。
所幸人无大碍。
顾青衣便指派了一队弟子前去平乱。
那蛇灵本也只是为了进村中找些吃的,秦峰带人略一出手,以无数草药铺满其洞穴,那妖灵便也乖乖回了家,没再生事。
眼见任务完成得比预期早了许多,秦峰想着带弟子们散散心,这才去了不远的仁荷庙。
只是他的本意,原不是现在这样。
他看着陆永昌浮夸的讲述,突然有些莫名烦躁,毅然转身离去。
只是他还没走出两步,一旁剑修阁的弟子早已坐不住了,急匆匆向着同一个方向奔去。
秦峰看了他们好一会,终于确认了方位。
他长叹一声。
罪过啊。
彼时,叶阳正靠在床边惬意地翘着二郎腿。
他手边,一个盛满汤药的瓷碗孤独落在一旁,无人问津。
传闻中病痛难忍的叶阳正一手糖葫芦,一手肉包子,哼着歌快活得不亦乐乎。
他刚咬下最后一口糖葫芦塞进嘴里,房门突然被数个弟子猛地推开。
人群齐刷刷站在他床边,面色不善地盯着他,神情里满是愤怒。
叶阳努力咽下嘴里的糖葫芦,迅速将肉包子藏在身后,颤着手端起一旁的汤药,突然□□起来。
“哎呦,我头晕得厉害。你们别站在这,挡我光了,影响我康复。有什么事等我好了再说。”他身子十分刻意地向床后倒去,音色沙哑,若不看他吃了一地的残渣,看起来倒是真的很虚弱。
“阁主,别装了。”站在最前的小弟子勇敢站了出来,“你嘴角的糖渣都没掉,是又背着我们偷吃东西了吧。”
“我没有!”叶阳理不直气也壮。
有一个弟子走了出来,他目光扫过这扔了一地的各类包装,沉声道,“阁主,你买东西的钱,不会又用的是咱们剑修阁的生活经费吧。”
“上次你骗跑了钱在山下快活潇洒了半个月,咱们阁里吃的饭可是半个月没见荤腥。你良心不痛吗?”
叶阳的目光心虚地瞥向门口。
只可惜,他们说的全是实话,他没法反驳。
他突然想起几日前秦峰来找他时说过的话,“叶阳,你我同为阁主,有些事情我必须得劝劝你。我查过了,你偷吃的汤药只有补气养身的功效,你又何必装这么一出呢?”
“若你不想去捉妖,我去便是了,可千万别装病伤了自己。”
是了,叶阳既不想去捉妖,也不想当阁主。
可顾青衣钦点他接任剑修阁的新阁主,不容拒绝。
可他一直都是师门里的小师弟,平日里只知道玩玩乐乐,哪知这当家的苦呢?
他逃避了许久,才勉强接受了这个现实。
只是,叶阳望着房间内排成一排的弟子,心里突然涌上强烈的愧疚之情。
剑修阁的弟子们信任他,纵容他胡闹。
如今,他是该拿出些阁主的担当了!
叶阳猛地坐起身来,朗声道,“这次装病是我不对,我愿意补偿你们。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吧,我会尽力满足的。但有一条,偷吃掉的经费得允许我慢慢还!”
稚嫩的小弟子带着众人的希望开口道,“那阁主,我们想去仁荷庙。”
“就这个?”这要求似乎有些太简单,叶阳颇有疑虑地反问道。
“就这个。”众弟子纷纷支持,“咱们剑修阁也去,杀一杀治医阁的傲气。”
“对,等咱们回来了,看他们还怎么显摆!”
叶阳越听越懵,似乎这趟出游,不是为了整治他撒谎骗人,而是单纯为了和治医阁置气。
真是幼稚。
叶阳求得了顾青衣的允许后,剑修阁一行人很快便踏上了旅程。
平日里一个个正经严肃的修真弟子,此时似要去春游般格外开朗。
他们一边御着剑,一边唱着歌,格外快活。
叶阳御剑行在最前,脑中突然闪过几个故人的身影。
楚日半、易寒、雪玥。
他们本也在萧然宗修行,只是一朝变故,三人相继下山离开。
若他们也在便好了。
叶阳迎着阳光出神地想着,却被身后弟子们提醒着,已然到了目的地。
就如陆永昌所说,仁荷庙坐落在海水中央的礁石上,纵然伫于水上,里面的砖地却未被海水侵蚀分毫,实在奇妙。
众位弟子将剑落在岸上,顺着礁石向着庙宇走去。
这路并不长,不出片刻,他们便摸到了门口礁石,再踏进一步,便入了庙里。
正是正午的天气,阳光不偏不倚地洒在荷花一角,花瓣被彻底晕染开,如琉璃般绚烂夺目,让人移不开眼。
荷花顺着阳光散出绝美花色,点点阳光反射在众人身上,似美好的祝福般久久不散。
众位弟子纷纷感叹着这绝美景色之时,只有叶阳,蹲在门口的礁石上垂头盯着某处,迟迟不转开目光。
“阁主,你在看什么?”小弟子蹲在他身旁,和他一起看着相同的方向,却始终摸不到头脑。
叶阳抬手指着水下,“你看,那有一个奇怪的石头。”
“哪奇怪了?”
叶阳终于侧头看了他一眼,只不过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智障。
“它是红色的啊!旁边的石头都是灰的,只有它是红的,不奇怪吗?”
小弟子的眼神逐渐由不解变成惊恐,“阁主你别吓我啊,这里哪有红色的石头啊!”
叶阳和他说的烦了,干脆下水将那石头捞了上来。
他指尖触碰到那石头的一瞬间,原本赤红如血的石头骤然变为透明,在他手上熠熠发光。
“你……你看到了吧。”那石头重的可怕,叶阳只能双手拖着它,还不忘向小弟子解释道,“它现在虽然变成透明的了,但最开始是个红的!”
小弟子沉默地看看叶阳的掌心,又抬头看看他的脸,神色逐渐黯淡。
他转身进门,拉住仍在欣赏荷花的师兄们,担忧道,“阁主疯了。”
而后,叶阳捧着石头,看着一个又一个的弟子似参观荷花般,排着队来参观他。
他们围着他左左右右转了好几圈,又伸出手指在他面前晃了又晃,最终得出了同样的结论。
阁主不仅疯了,眼睛也不好使了。
他手中明明空无一物,却偏偏说自己捧着个透明的石头,无论如何不肯放下。
原本计划多日的春游计划临时暂停,众弟子带着叶阳匆匆赶回了萧然宗。
来时,他带着众人。回程时,他却被众人紧紧护在中间,生怕出什么差错。
能把阁主当得像个吉祥物的,古往今来,怕也只有叶阳这一个。
叶阳就这样捧着石头进了顾青衣的书房。
尽管他再三解释,他手中真的有个石头,不是他不想放下,是这石头赖上他了,怎么都放不下。
顾青衣却也只是沉默地摇摇头,他以同样的目光看了许久,无奈只能沉痛下令道,“让秦峰用最好的药材,无论如何,也要治好叶阳。”
叶阳再次成了被重点关注的病号,只不过这次,不是装的,是被迫的。
治医阁的汤药一碗又一碗的送来,他每日苦不堪言,唯一的乐趣便是盯着那块只有他能看见的石头看个不停。
这石头,似乎与他绑定了,只能在他身旁五米内自由活动。若超过这个距离,石头便会猛地黏在他身上,砸得他头晕眼花。
叶阳接连被砸了数次后终于长了记性,把它摆在自己的床边每日观察。
他看着那石头,只觉得很眼熟,却始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他就这样浑浑噩噩过了几天,直到一日睡醒时,床边站了一个红衣小女孩,好奇地盯着他不放。
她面容稚嫩,身上的衣服却形似嫁衣,长长的发丝垂在腰间,看起来格外诡异。
叶阳被吓了一跳,忙着后撤到床角,清醒了一会才小声问道,“你……你是从哪来的啊?”
那小女孩大概五岁的样子,毫不怕生,看着他的目光里带着不符合年龄的冷静和成熟。
她俯身闻了闻叶阳扔到一旁的空瓷碗,摇头道,“这药,熬得真够差的。”
叶阳颤着声音搭话道,“哪里差了?”
小女孩指尖抹起一抹药渣,评判道,“这舒灵草都没煮熟了再放,药汤得多苦啊。”
“喂狗都不喝,也难为你还能喝得下去。”
叶阳望着她的身形,脑中似乎有一片记忆在生根发芽,破土而出。
他酝酿了好一会,才敢开口问道,“你,是不是日半?”
小女孩望着他,嫣然一笑,像冰雪中的暖阳,冷意中却含着数不尽的温暖。
她说,“嗯,我回来了。”
“你以后的汤药和糖水,我都承包了。”
叶阳的泪水夺眶而出,他不知自己怎么了,只是不受控地一边流着泪,一边紧紧抱住那幼小的身影。
明明记忆里没分开多久,明明她只是下山生活了,他却好像失而复得般死死抱住她不肯撒手。
鼻涕眼泪尽数抹在了她的肩上,哪怕她如今,只有五岁。
小楚日半温柔地拍着叶阳的肩膀,安慰道,“你先别急着哭,抬头看看。”
叶阳抬起头,面前赫然又出现了两个小孩子。
和楚日半差不多的年龄,也长着叶阳格外熟悉的面孔。
叶阳哽咽着道,“你们……”
小易寒走到桌前,冷声道,“你这符咒可谓一团乱麻,现在起来重画。”
小雪玥则站在一旁笑道,“好久不见,你还是这么爱哭鼻子。”
叶阳抬手拂去面上泪水,强忍着哭意,终于从喉咙中挤出了几个字。
他说,“欢迎回家。”
小楚日半抚着嫁衣内里的刺绣,望着屋内三人,终于露出了欣慰的微笑。
回家的路很远很长,但她,终于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