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剑修阁三人临行前的最后一次聚首。
而后,他们便踏上了各自的路。
他们分开前的最后一句话都是,“再见。”
哪怕大家都知道,这次分开,便是永远。
易寒自回到天牢后,便在牢房里悄悄准备些什么。
洛苡问候了他几回也没回应,索性不管他,在牢房中睡起了大觉。
直到很久之后,少年的声音才犹犹豫豫地响起。
来这天牢许久,他从未主动向她搭过话,却在这时破了戒。
“你有办法把衣服染红吗?”易寒慢慢问道,“除了用血。”
他垂头盯着手里的衣服,恨不得要把那衣服盯出个大洞。
以血作染料,他试过了。
他不怕疼,只是血流的越多,他灵力便损得越多。计划在即,他不能以身犯险,只好开口求助洛苡。
虽然他很不想承认,但自从有了毁灭神界的大目标后,他对洛苡的恨意便转移了大半,也愿意同她说上几句话了。
洛苡听见他说话,猛地从睡梦中惊醒,“你要干嘛?”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易寒冷冷回道。
虽然能接受对话了,但他的态度还是依旧冷漠如冰。
数年仇恨无法一朝消散,纵然转移了,原处还是一个大坑,无法复原。
洛苡回想了一遍他方才的话。
她太过震惊于易寒的主动开口,以至于根本没在意他说了什么。
她小声重复了一遍方才听到的话,“把衣服染红啊。”洛苡指尖捏出一张符咒扔了过去,“用这个就行。”
易寒望着地上的符咒好一会,沉声道,“不是说,在天牢里,所有符咒都无效吗?”
洛苡笑道,“那是你们那种低级符咒。我可是上神,只要不带攻击和结界的符咒,我随便用。不然你以为我怎么维持美貌的?”
易寒被她的自恋震惊道,闭了嘴没再搭话。
他小心将符咒贴在身上,片刻间,那衣服果然变成一片赤红。
他从怀里小心掏出赤色发带,这是日半先前系在信上给他传来的信物。
只是他从没说过,叶晚嘉死时,便是系着这个发带,倒在了他怀里。
那时她青丝散在他腿上,赤色发带落在地上,似朝霞般映在他眼里,痛在他心上。
那是他第一次经历心爱之人的死别。
而后,他便将发带系在了同样的位置,带着它踏遍人间的每个角落。
他去了很多地方。
叶晚嘉曾对他提过的山川河流、海浪湖泊、层叠雪山,他都去了。
他不记得走了多久,直到最后一站,他杀掉了鱼灵,取它妖魂融成法印封在发带中,可保他体内魔力长久不破。
赤色发带始终陪在他身边。
直到后来,他将发带送给楚日半,保她平安。
兜兜转转数载,这发带又回到他手上,似在预示着他们的结局,也将重新轮回。
易寒抬手拢起发丝,将发带认真系好。
他默默连试了数个清洁咒却无用,衣服上的脏污处只增不减。
无奈,他只得再次开口道,“有清洁咒吗?”
洛苡似乎早就料到他的需求,指尖连飞出数张明黄色符咒。
她懒懒道,“这些都给你。”
牢房中的光晕映在墙壁上,洛苡盯着那团微弱的光,好奇道,“你这又梳洗又打扮的,是在为了最终见面做准备?”
她顿了片刻,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你是要去抢亲吧。还特意整个红色衣服,真有情调。”
易寒没理她。
这不是他第一次抢亲,抢的还是同一个人。
上次他没来得及想这么多,只记得要冲进丞相府去抢人。最终只能穿着布满血痕的青衣同身着嫁衣的叶晚嘉草草拜堂,很不相配。
如今想起来,抢亲,便要有抢亲的态度。
这次他在等待的数日中,养精蓄锐,做好婚服,收拾得整洁利落,等待着最终那日的到来。
洛苡在他身旁念了许多话,不分白天昼夜,只要她清醒时,便总找些空挡说话。
似乎也不是为了说给谁听,她只是念着,宣泄着自己积攒已久的执念。
易寒大部分时候都当耳旁风。
只有在她提到异人的时候,会突然插上两句话。
“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觉得很不可思议。一个异人混进神界天牢,要杀掉一个上神,简直可笑至极。”
“为什么?”易寒问道。
洛苡大笑道,“你那把破铜烂铁的剑,连我的边都碰不到。还有那堆低级符咒,难说,我洗脸的符咒都比那有攻击性。要杀掉我,简直是痴心妄想。”
易寒想起那把陪伴他多年的长剑,在插入天牢墙壁中的一瞬,便碎成一地的粉末,再无法复原。
也是从那一刻他才知道,云泥之别的真正含义。
普通凡人终其一生放能够到的位置,只是这群上神最看不起的奴隶罢了。
洛苡笑够了,喘着粗气道,“那时我觉得你很奇怪。怎么会有一个人因为恨我,恨到成神追到天牢还不罢休呢?”
“恨意和爱意一样,都是最难平的东西,至死方休。”易寒淡淡道。
从找到楚日半的那一刻,他开始懂了,仇恨和爱情不会消失,只会转移。
他的恨意从洛苡身上转到神界。
爱意从叶晚嘉转到楚日半,兜兜转转,始终爱的是同一个灵魂。
因果轮回,执念终有回想。
“嗯,这也是我选你的原因。”洛苡出声道,“至少你,不会轻易放弃。”
她抬头看着墙壁上方唯一透光的角落,那里月光洒落如白银般纯洁。
她低声道,“婚期,就在明日了吧。”
易寒侧头看着墙壁上的笔画,“嗯,是明日。”
“加油。”洛苡轻声道。
若一切顺利,明日,便是她的死期。
易寒的声音从隔壁穿透而来,他说,“我会的。”
*
同一片月光下,楚日半坐在屋内,捧着嫁衣安静地绣着些什么,神色无比专注。
在凡间时,她曾听人说过,灵魂会和濒死那刻的打扮一模一样。
明日,她便要穿着这嫁衣赴死。
若传言没错,她的灵魂也会穿着同样的衣服游荡漂泊。
她想在这嫁衣上,写好念着的人,认清回家的路。
楚日半在凡间时,从未做过刺绣。
而今,她捏着针,在袖口一点点缝上数个文字。
楚日半、易寒、雪玥、叶阳。
这些人是她活在这世上的最好证明。
若灵魂散去,她希望自己,至少还能记得他们。
她缝得七扭八歪,针脚乱得深深浅浅,却认真极了。
直到那针线绣成的文字完成最后一笔时,她有些倦怠地抬头,正看见外面初升的朝阳。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楚日半靠在床边,望着数个捧着水盆凤冠匆匆而来的小侍女,第一次感到解脱。
她听话地坐在镜子前,看着镜中的自己被盘起精美的发髻,戴上沉重华美的头饰,被画上美艳动人的新娘妆,她只是看着,没再做出任何反抗。
她被众人簇拥着换好嫁衣,拥上喜轿。
恭贺声不绝于耳,她却在人群中听到些不合时宜的讨论声。
自从与振依定下婚约,不论走到哪,她都是话题的核心,永远逃不出去。
“我听说她之前吵着闹着要退婚,怎么如今这么听话了?”
“那可是嫁给上神啊!谁不心动啊!估计前面就是装下矜持演个戏吧。”
“也是,我听说,神命册里已经把她升为上神了。羡慕啊,这命也太好了!”
这些低声细语顺着窗户落在楚日半的耳畔。
音量不大不小,刚刚好够她听见。
她面色如常,指尖摸过袖口里的厚厚刺绣,眉眼终于舒展开来。
楚日半半后仰地靠在软枕上,嘴角挂着一抹惬意的笑。
她许久,没如此放松过了。
喜轿摇摇晃晃,载着她向前而去。
她大概记得行进的方向,除了这宫宇,便到了清池,再走上片刻,便到了振依的寝宫。
楚日半心中算着距离,心跳声替她打着节拍。直到某刻,她指尖紧紧抓住袖口,猛地坐起身来。
他来了。
易寒的气息在她身旁漾开。
喜轿的帘子被骤然吹开,楚日半一把抓下盖头,偏头朝着少年微笑。
这次,他一袭红衣,束起发带,翩翩少年,意气风发。
他似高照的暖阳般,缓缓落在她身旁。
他什么都没说,可楚日半脑中却只回想着那句话。
他来赴约了。
易寒的半魂只有她能看到。
抬轿的众人被风吹得七倒八歪,缓过神时,已被定身咒束在原地,无法动弹。
而今日待嫁的新娘,不顾众人眼光,从容走下喜轿,坦然离去。
她自己掀了盖头,脸上挂着张扬的笑意,甚至没回头看他们一眼。
“出事了!快叫振依神君来!”
少数几个未被定住的神明在恢复理智后,终于想起自己该干嘛。
神殿的守卫四散而开,一队追捕逃跑的新娘,一队转道去通知振依神君。
上神成婚之日,新娘逃跑,可是天大的事。
片刻后,振依赶到,顺着守卫留下的记号迅速追了上去。
他来的匆忙,甚至没带没时间御剑,只靠着扔出一个接一个的瞬移咒,急速向前奔去。
楚日半没逃多远。
她穿着嫁衣带着凤冠,本就行动缓慢,不多时,便出现在了振依的视野里。
“楚日半!”
振依鲜少叫她全名,如今却是带着满腔怒气大声唤她回头。
她怎么敢逃婚!
振依被气得头脑发昏,唤她名字的瞬间,一根缚灵已然出手直奔少女身形而去。
而他的新娘,就静静站在前方,望着他的方向满是淡然,再没有逃跑之意。
不好。
他心里有什么东西在迅速崩裂倒塌,他被埋得喘不过气来,无力思考,只能依靠直觉盲目判断。
他想收回缚灵,可时间已然来不及。
缚灵在空中展开攻势,对着少女奔涌而去。
密密麻麻的绳索空隙中,振依看见楚日半扬起手腕狠狠磕了下去。
他送的青玉镯子转瞬间碎了一地,少女的身形被缚灵猛地抓住,径直送回振依身旁。
振依心里的不安丝毫未减。
他匆忙将缚灵召回,绳索散开,他看见少女的身体正在慢慢消散,几乎快要消失殆尽。
“不要……”振依手忙脚乱祭出大堆符咒贴在少女身体上,却无济于事。
她的身体从右上角开始快速消逝,很快到了手臂,又到了小腿,直到彻底消散。
不出片刻,振依视线里,只留下一个赤红色嫁衣孤零零躺在怀中。
他颤着指尖抚摸着那嫁衣,但很快,这最后的念想也出了意外。
数个点火咒从嫁衣袖口跳出,瞬间将那抹赤红燃烧殆尽。
振依面上表情近乎癫狂,他抽搐着嘴角,四肢如枯木般不能再动,只躯壳呆呆地愣在原地,再没了魂魄支撑。
疾风吹过,点火咒燃尽的黄黑色纸屑粘到振依脸上,似在嘲笑他的痴心妄想。
她竟然,什么都不肯给他留下。
振依发丝散乱,双眼无神,往日高高在上的神君模样被乍然撕碎,他冷笑了几声后又猛地开始癫狂大笑,而后以手捶地,直到满手鲜血仍不罢休。
“神君……”身旁有人凑了上来。
振依抬手揪住那人的衣领,怒道,“找人把清池给我团团围住。”
“去找幽冥神君过来。还有天牢里的洛苡,都给我带过来。快去!”
此时的振依双目通红,比妖灵更为可怕。
那人手脚并用地迅速爬走,生怕再多一秒,就要失了性命。
派出找人的其中一队人马很快回来复命。
只是他们身后,却没带着该来的人。
“人呢?!”振依狂怒质问道。
“幽冥神君他,被人击碎了灵魂,现已陷入昏迷,暂无法前来。”
“怎么回事?”
小兵们不敢惹暴怒的上神,只有云深神君敢凑上前来说个一二。
“幽冥是被他新纳入宫的小妾所伤。发现两人时,他们同被穿在一柄长剑上,剑柄在幽冥身后,长剑穿心,血流满地。那女人已死,只是死前还强忍着剧痛用缚灵绑牢了两人的手脚,无法分开。”
“真得是下手极狠,我看了都难受。”
振依冷笑道,“难怪她们是同门。”
云深神君不懂他话中之意,正想问时,洛苡被带了上来。
她似乎已做好出门见客的准备,身上穿着烟紫色牡丹华服,金玉满头,连发丝都透着精致高贵,让人无不侧目。
洛苡被守卫压在振依面前跪下,却也毫不反抗,只垂眸轻声道,“给振依神君问好。”
振依冷声道,“如今这局面,便是你暗中操纵的结果吧。”
洛苡抬眸看他,眼底里满是笑意,“神君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楚日半跑了,跑的无影无踪。这神界里,只有你会半魂术。不是你教的,还能有谁?”振依不想再看她惺惺作态的模样,召出长剑架在她喉咙上,沉声道,“你若想活,最好老实交代。”
洛苡笑得不能自已,她抬手拉过剑锋,在脖子上划出一道不深不浅的划痕。
血迹流到长剑上,她以袖口擦过伤口处,再开口时,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嘲讽之意。
“碰巧,我真的很想死。不然你给我一剑,来个痛快。”
她看着振依时青时白的脸色,突然垂眸假装痛心道,“哦,我忘了。振依神君的新娘刚刚逃婚,你大概是没有心情处理我这等罪神的。不如,我自己来?”
振依被她这副态度激得暴怒,颤着手指向一旁的守卫,“你去,把人带上来。”
片刻后,一对被缚灵绑着的上神夫妇被带了上来,呼喊着朝洛苡身上扑来。
他们身上裸露之处还带着血痕,一看便是用过刑的。
“女儿啊,你快招了吧,要不咱们仨,都性命不保了啊。”
振依早已是内定的下一届帝君,在这神界,他除了不能杀帝君和天后,谁都敢杀。
别说下神的命在他眼中如同草芥,便是上神的命,他也毫不在乎。
洛苡望着振依,嘲讽道,“你不会想和我打亲情牌吧。”
“我好像记得,之前我犯错的时候,他们已经去帝君天后面前和我断绝关系了。严格来说,这与我而言就是两个陌生人,你想杀便杀吧,不用问我意见。”
这女人,似乎油盐不进。
没有任何事情能打动她,她一心求死,甚至没了对生的渴望。
振依冷冷盯着她,“我可以许你自由,只要你交代计划,此后的日子你不用再回天牢了,你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我可从未给过任何人这样的许诺,你好好考虑下。”
洛苡眸光里闪过一丝明晃晃的嘲笑。
已过了这么久,神界之人却还没有认清形势吗?
他们永远只会高高在上地施舍些剩饭残渣,妄想所有人感恩戴德地接受。
可是,凭什么?
凭什么神界如此不公,还不用受到任何惩罚?
她不服。
洛苡抬眼看着振依,嘴角眉梢都挂着笑意。
她声音很轻,却很清楚。
她说,“我的愿望,就是灭掉神界,让大家一起魂飞魄散。怎么样,你可以满足我吗?”
她话音刚落,前方清池边的守卫突然惊呼起来。
“神君,有情况!”
众人的目光聚集清池之上。
那里白烟重重,两个人的身影正慢慢清晰。
易寒和楚日半身着大红婚服,相互依偎着,站在清池边缘,神情从容淡然,仿佛一对真正的神侣。
他们就那么看着面前闹哄哄的众神,睥睨着因他们而起的争执,却没有一丝牵绊之感。
众神无用的纷扰在他们眼里,只是一场不入流的闹剧。
楚日半指尖光晕渐落,无数被魔力操纵的巨大傀儡幻化成形,猛地扑向清池周围守卫的队伍。
人群慌乱中,两人十指紧扣,直直跳入身后清池。
这次,他们再没放开彼此的手。
无论死亡还是重生,再不分开。
振依似被电击般看着两人没入清池。
他们自尽前彼此痴缠的身形,似对他的痴心妄想再来了重重一击。
他费劲心力绑来的新娘,终究还是逃走了。
这次,连个魂魄都没留下。
更要命的是,神界没救了。
清池自两人没入之处开始浑浊,逐渐扩散到每个边边角角。
神界虚妄的天空被骤然撕碎,地面裂开了数个巨大缝隙,无数神殿宫宇轰然倒塌,巨大碎石瓦砾疯狂砸向逃跑的众神,瘴气从地底释出紧紧包裹住众神,他们无处可逃。
一片惨叫声中,只有洛苡在癫狂大笑。
她身旁,振依甚至没来得及多说句话说便被碎石打中,魂飞魄散。
洛苡第一次对毁灭有了实感。
她的因果轮回,终于来了。
她挣扎着爬到请池边,从心口处掏出一枚灵石扔进水中。
灵石骤然落下,溅起无数涟漪,再没了声响。
这是易寒最后同她做的交易。
他以命帮她如愿。
但他半魂无法带着灵石,便要求她把这灵石投入清池中,完成他最后的愿望。
易寒没说的是,这灵石里,汇着楚日半、雪玥和他的残魂。
魂魄在,人便在。
这是他们最后的求生尝试。
洛苡本想失约。
可神界崩塌的最后一刻,她真的如愿得到了想象已久的畅快解脱感。
她想,那就再帮他一次吧。
最终的结局终于落到她身上,魂飞魄散之时,她带着笑意,欣然赴了毁灭的约。
她没来得及看到的眼前,万物崩塌,生灵重溯。
神界无数辉煌岁月尽数消失,只留一座小小庙宇,孤独伫于水源之上。
这便是,神界本来的样子。
无数凡人的信仰将其神化,贪念却又将其无情抹杀。
世间轮回,本该如此。
无人再知神界过往。
众人只知,人间六月,下了一场很大很大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