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庆日后,便是满月。
神界的满月不同于凡间,月光更美更盛,叫人迷了双眼。
如碎银般的微光照亮神界每个角落。
包括,天牢。
易寒轻手轻脚溜进天牢东南角,来探寻一个他想要的答案。
这里,关着那个追杀仇人十次的疯子。
而这疯子手里,有他想要很久的答案。
吱嘎。
易寒的指尖触到生锈冷冰的牢门,牢门锁头处发出一丝哑音。
在这安静的天牢里,显得格外突兀。
牢里的疯子抬起头,双眼直直盯着门外不速之客,抿了抿干裂的唇,没说话。
“那个,我想问问,怎么才能找到一个人的灵魂所在?”易寒开口问道。
没人回应。
那疯子一边死死盯着他,一边伸手在地上划着什么,盲目却执着。
易寒问道,“你在找什么?”
那人艰难咽了咽口水,嗓音沙哑似铁链划过墙壁,听得人难受。
“水……”
易寒垂眸,盯了他片刻,终是读懂了什么。
被关入天牢中的神,纵使犯了罪,也依旧是神。
修真之人尚不需要吃喝维持体力,神自然更不需要了。
只是,眼前这疯子,被抓回来时,灵魂尚锁在凡人躯壳内。
神不需要的水,却是他维持生命的最重要之物。
不过是一碗水罢了。
易寒抬手,轻易变幻出一碗清水,在那疯子面前晃了晃,开口道,“你若告诉我,如何找到一个人的灵魂。我便给你这碗水。”
牢中之人移开目光落在他手中的碗上,艰难地点了点头。
“你若……每天给我送水送饭……我便告诉你。”
这天牢中,没有饭菜没有水,他压根活不下去。
但他不想,他还有仇未报完,他不能死。
说来奇怪,这世上的人,一半是靠爱意活下去。而另一半,则是靠难平的仇恨。
便是这仇恨与爱意交杂着,支撑着一个个将死的灵魂孤单的走下去。
易寒在牢门外望着拼死求生的人,附身将水递给了他。
某种意义上,他们是同类。
那人一把夺过瓷碗,仰头大口喝着水。
清水顺着他的唇角流下,滴在他残破不堪的衣服上,晕起微小的尘埃。
他指尖扣住瓷碗,双臂无力地垂在地上,双眼无神地喃喃道,“我还要一碗。”
“这个好说。”易寒抬手,又凭空变出一碗清水,“只是,你要告诉我,如何能找到一个人的灵魂。”
牢中之人抬眼望着他手里的碗,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可我若告诉你……如何能保证你不食言?”
易寒冷道,“你没别的选择。这牢里,只有我一人。你生,或是死,只看你自己的选择了。”
那人咬了咬牙,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说。”他伸手拉住易寒的裤腿,“你把水给我,我边喝边说。”
他接了易寒递过来的水,喝了一大口后,慢慢开口道,“你有那人的灵石吗?”
“有。”易寒默默攥住心口的吊坠。
“那便容易多了。”他喝光水后长叹一口气,“灵石里面,都藏着几丝残魂。”
“你若将灵石靠近寻常灵魂,灵石最多只是散些淡淡的光芒。但若是找到真正的灵石宿主,灵石便会迸发出极为强大的光芒,且灵石一定会不受控制地向着宿主身体内飞去。”
他抬眼望着易寒,一字一句道,“这招,百试百灵。”
“难道不是灵魂的力量越强,灵石的光芒越盛吗?”易寒追问道。
那人浅笑了下,“纵是碰到再强的灵魂,灵石也不会挣扎着向它飞去的。只有残魂想回到正主身上时,才有那么强大的力量。”
“毕竟,孤魂,也想回家。”
易寒的心脏似被人攥住,几乎无法呼吸。
灵石在他心口处,冰冷如常,他却感觉被灼烧得滚烫。
他眼前模糊一片,强撑着以单臂撑住身形,颤着身子靠在了牢门口。
他似乎,很久以前,便找到了那个他深爱的灵魂。
但他,一直在错过。
那个被他当成猎物,被他疏远又推开的少女,竟是他日思夜想魂牵梦萦之人。
他数次探寻到灵石在楚日半面前的异常,但他只当她的灵魂是灵石最为肥美的养料,从未想过其他。
他脑中百转千回。
藏宝阁中选中她的短剑,她半人半魔的身份,甚至于,她每一次出手的招式。
他总以为,是自己的想念太过,以至于把她当成了替身。
于是他自省,清醒又克制地疏离,把她的一腔爱意残忍推开。
天牢漆黑如夜。
他却恍惚看见众神的身影,他藏在人群中,看见她被一个神君牵起手,许下永生不变的婚约。
但那,本该是属于他的毕生所爱。
“喂,你还好吗?”牢中之人哑声问道。
我想见她。
我要见她。
易寒抬手拂过眼角泪水,踉跄起身向外走去。
他走得匆匆,却在天牢门口被束住了脚步,无法动弹。
神庆日已过,诸神各自归位,他的活动范围仅限于天牢,不能再擅自移动半步。
他拼尽全力以符咒抗衡,却无半点用处。
这神界,于他而言,除了复仇,便只剩枷锁。
*
彼时,楚日半被锁在庭院中,已有待了一日。
她被人逼着换了衣衫,变了头饰,看起来已是个合格的神女模样。
她垂眸凝视着腕间的清透镯身,脑中似乎有什么在破土而出,却总是在即将成功时被拦回去,逼得人发狂。
她望着庭院中匆匆而来的身影,陡然直起身子。
侍女在她身旁行礼,温柔道, “神女,振依神君说,邀请您去前厅见他。”
楚日半听话地随她出屋,踏上去前厅的路。
小侍女一路柔声为她讲解着庭院里的奇珍异草,而她却难得地没了兴致。
她蹙着眉,用力攥紧镯身,仿佛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途。
楚日半心事重重地走了许久,终于看到了那个身影。
今日的振依,似和平日不大一样。
虽然仍是一袭银灰色衣袍,但他变了装束,背手立身等候着少女的到来,眉眼如画。
引路的小侍女看得愣了神,暗道楚日半运气真好,一日之间便飞上枝头便凤凰了。
她悄悄回头看着身后的好运之人。
却只见少女满面凝重,无半点欢愉之意。
真是个不知足的人。
她心里暗暗骂道。
“日半,你来了。”银衣神君伸出手,对着少女唤道,“来我身边。”
没有回旋的余地,他一开口,楚日半的身子就不受控制地向他走去。
没有符咒,没有束缚,只需要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他便能将人控于股掌之中。
振依挥手散去身旁的人,他靠近楚日半的耳边,轻声道,“我说过,今日会给你看我们曾经的誓言。”
楚日半僵住身子,只觉得身上汗毛都立了起来。
她呼吸一滞,再回过神时,已被身旁之人牵住了手腕。
振依捏住她腕间镯子,稍一用力。
地上骤然传来清脆的敲击声。
清透的镯子碎了满地,转瞬间化为星点光晕,消失不见。
“如今你也回到了我身边,这冗余的封印,却是没用了。”振依喃喃着,俯身拾起那一地散落的光晕。他略一抬手,在楚日半额前轻点一下。
而后,他便退到一旁,含笑看着她,像在看一个经年未见的老熟人一般,眼神里带着些时光的沧桑。
这一刻,他等了太久了。
过了半晌,楚日半僵住的身子终于有了动作。
她指尖微动,双手紧紧抱住头部,坐着蜷缩在房间一角,将双眸深深埋在膝上,不再做声。
楚日半身形颤得厉害,不言不语,只周身传来微弱的喘息声。
她头上被人强行戴上的步摇晃了又晃,晕出四散的光影,落在少女四周,仿佛一个无形的结界。
那结界里,只有少女,和她迟来的回忆。
镯子四碎那一刻,楚日半,终于像一个正常人一样,找回了她曾丢失的全部记忆。
和先前落入的幻境一样。
她又经历了一遍叶晚嘉的人生。
看着她被父亲抛弃,被迫逃离自己从小长大的府上。
看着易寒从一个任人欺凌的瘦弱,长成带她私奔出府的冷峻男子。
只是这次,她不再是旁人,她就是叶晚嘉。
她再次见证了无数异人拼杀惨死的模样,看见自己生命渐逝,飘落的灵魂被装进灵石中,而后,被一掌拍碎。
少年悲凉且痛苦的哀嚎中。
她看见,她的魂魄被装进灵魂瓶中,被带走,远离了那片血腥满地的战场。
那人带着她,一路走过很多地方。
他们跨过万水千山,走过村庄集市,走过四季和冷暖。直到很久后,才停下了脚步。
叶晚嘉的魂魄,终于被从瓶里召唤了出来。
她面前,是一个已没有了生命气息的小女孩。
灵魂遇见宿主,几乎瞬间,她便融进那小女孩的身体。
这副躯壳空空荡荡,竟是半分残魂都没有,是绝好的灵魂栖息地。
自死后很久,她再一次尝试着用活人的视角,打量这个世界。
而她抬眸的瞬间,看到的,便是一个银衣少年。
没容她开口。
那少年已然在她腕间,套上了一个带着神印的镯子。
那镯身漆黑如夜,带着记忆封印的永久符咒。还有,一个想要成神的强烈愿望。
那是被神篡改过的愿望。
是神的祝福和召唤,是身不由己的必然结局。
镯子光晕闪过,少女的意识渐渐模糊。
眼前世界混沌之际,她听见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
他说,“从此后,你便叫楚日半。”
“我等你成神。然后,我们便成婚。”